第274章 爱极必痴,恨极必狂
姜云清醒来时,天已经幽幽转亮了。
他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唯独记得萧之悌毁了初云号,拖着他堕入深渊,黑云如潮水般吞噬了他们,连世界都变得模糊。和瞬移咒有所不同,他在那里能够感知到全身筋脉俱断,可以说是骨骼一点点地极速转移至另一个地方,接着重组,像是扯走了什么东西,整个人都陷入虚无。他以为萧之悌找回了魂魄,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掌,还能触摸,竟不是灵体状态?
他若只剩一缕魂魄,也不该躺在床上了吧。
“醒了?”
姜云清闻声望去,来者的面容有些熟悉,他努力从记忆中找出那张脸,对比现在,发现要成熟了不少。可这不应该的,一个人怎能在短时间内改变年龄,要么从前看见的都是假象,要么是他自己昏睡了太久。
“你是乔阁主?”
乔平君搁下药碗,寻了凳子靠过来,没有理会他的疑惑,道:“现在还好吗?”
说来可笑,她竟要穿越回过去才能长至成人,不过此番逆天之举,他们最后倒也成功了,感觉还不错。
至于代价嘛……无足轻重。
乔平君深吸了一口气,原来正常的身体是这般滋味,她再也不会觉得痛了。
姜云清还不知道乔平君的病,但看见她的变化又怎么察觉不出来,他只是没想到所有人都可以“重生”一次。
乔平君端来的药是给他喝的,她要他活,至少现在她不会要他的命。
“其他人呢?”
“和你没关系了。”
乔平君没撒谎,管他们从前情谊有多深,在这里一样不认识,所以何必在乎一个陌生人的生死。
姜云清完全处于被动,他连萧之悌的情况都摸不准,只能通过乔平君来拼凑出船毁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她说的他一个都接受不了。
“如今是哪一年?”
“终于问了,我以为你不想知道呢。是淳令九年。”
修真界从不用这种纪年方式,他却记得楚霄称帝时用过年号,犹如五雷轰顶,激得头皮发麻。萧之悌说得那样明白,他们确实改变了某些历史,但万不该让楚霄还活着。
接下来,乔平君说的话更让他心凉:“楚霄擅权还是只有四年,已于九年前还政于朝,现在是裴皇当道。你不明白吗?这个世界没有修士和灵力。”
姜云清的视线渐渐失焦,只有捏着锦被的指节用力到发白。他一切的认知都崩塌了,极度震撼的事实冲击着头脑,让他没办法接受,也无力思考他们明明可以选择回到过去,阻止萧行知必死的命运,却偏要留下他,甚至去往另一个完全陌生的时空。
淳令九年、裴皇当道……这些字眼组合起来是那般荒谬,在耳畔不停地旋绕着。姜云清很快就捕捉到最重要的线索,即使在这里,楚霄一样只有四年,他想知道那位皇帝是不是裴谈。
关于这个乔平君倒没隐瞒他,回道:“是裴宗主呢,不过她在这里叫付清友。”
难怪乔平君会说和他没关系,所有人的身份都变了。
可至少还是那个人。
“话说回来,你真的觉得这个世界不好吗?我能理解,毕竟你认识的都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他们没有理由要记得你。不过你会慢慢习惯的,说不定最后不想走的还是你呢。”
乔平君退离房间,正好听见药碗打碎的声音。
姜云清搞不懂这个世界,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喝药。
甚至因为萧之悌和江蘅行踪成谜,他没办法找任何一个人理论,唯一能获取消息的只有乔平君。
然而乔平君作为皇帝的史官,她要入宫为圣上记录起居注,姜云清也常常见不到她。
这个世界真是愈发离谱了。
没关系,他以后就会知道的,乔平君这样想。
直到万寿节时姜云清才被放出来,乔平君打算带着他一起面圣,相较于他倒是很激动,在马车上说:“你真应该看看皇宫,看看你放不下的人如今到底是何样。”
姜云清道:“萧之悌为什么不来?”
乔平君道:“世子因为左脚先进殿被陛下发配到了崇安,年后才能回来。”
姜云清:“?”
乔平君又说:“你是他亲哥哥,所以陛下要留你在皇城。”
很不合时宜地,他想到了河仙城秘境。
如此,他也算勉强接受了这个离谱的世界。
当然没有!
乔平君在之后提了一嘴,某位侯爷已死,其儿子要回来承袭爵位,但不知怎么,圣上也命他留在皇城,可能看在曾是太子陪读的缘由,让他继续陪着太子。
姜云清放下车帘,他彻底看开了,还学会了抢答——
“南初七。”
除了南初七,他想不出还有谁能值得乔平君特意提起。
“嗯…现在他真的叫徐祁安了。”
姜云清也能举一反三:“太子是付清乐。”
乔平君叹了口气,“对。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可换了一个世界他更高贵了。”
往好处看,姜云清知道现在是哪一年了,南初七舅舅是在两年前去世的。
这怎么不算回到过去呢。
乔平君也是在那一年被东瀛人抓走的。
可无论怎么变,这些人或多或少都与曾经的身份有关联。比如渝州唐氏,乔平君说这是全国最有名的玉器之家,此次万寿节,唐掌柜就给皇帝献上了一座玉山子。
姜云清道:“唐思情每年都这么送。”
“是啊,谁让陛下喜欢。”
再有明若清,乔平君说她开办了女子学堂,留在乡下教书了,其余的暂不知情。
“那秦昭落呢?”姜云清更有理由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假,他不是萧行知却占了对方的身份,那他过去的痕迹呢,他的存在本就是个错误,但只有秦昭落可以证明他曾以“姜听云”的身份活过。他差一点就猜出了萧之悌选择来这里的用意。
乔平君笑了一声,这笑意味深长,她说:“你忘了吗?你早就死了啊。”
“所以这里也就没有‘秦昭落’,以及任何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人,就算有,也不是你熟知的他们。”
姜云清沉默了。
他累亲竟到了这一步,因为他犯下的错,以致在这个世界里泯灭了所有人的痕迹。
那他又怎能甘愿留下,乔平君却说,这不一定。
“走着看吧,没准你会觉得还是这里好。”
琅琊是皇城,水如天也摇身一变成了皇宫,马车一路驶来,不断向后的宫殿层层递进,琉璃瓦耀眼夺目,巍峨耸立。那方方正正的宫墙勾起了姜云清不太好的回忆,他从乔平君口中得知了楚霄死后裴谈是如何上位的,而在原本的世界里,裴谈也的确做过类似的事。
所以一时竟说不准,究竟哪个才是他们真正该有的命运。
又或许是,他们本就该这么活的。
“你看。”
正思忖着,乔平君喊他抬头。就在宫道上,少女提着裙摆肆意奔跑,碰巧春色为她镀了一层金光,她的裙子就这样散成了盛开的花,不顾珠钗垂落,发丝随风摇曳,再展开,像只蝴蝶一样轻飘飘的,护送她一直向前,满街都回荡着她的笑声。
很鲜活的一幕,在她跑过之后,她身后还紧跟着一群乌压压的宫人,对她哭笑不得,追着、呼唤着:“渺渺公主别跑了!这里是宫道!不合规矩——”
姜云清又看见了付清乐,他什么都没变,身姿挺拔如松,锦袍细腻温润,是这红墙春光中另一种绝色。他只管畅怀大笑,马车很快就与他擦身而过,仍然能听到他喊:“让她跑!再跑快点,跑起来!”
还有好多好多熟悉的面容,姜云清看痴了,谓玉堂金马,正年少归来,这条路因他们变得繁花锦簇,原来不需要仗剑也能挥毫写天地,实在是风流。
裴谈在位期间国泰民安、繁荣昌盛,姜云清没有理由质疑真假,不合群的只有他罢了。
乔平君问他最大的感受是什么,他怔了一怔,说:“很有人气。”
不必把除魔卫道整日挂在嘴边,妖魔也只存在于传说志怪中,术法是锦上添花,这里的人并不需要修真。
“是啊,能做个普通人亦是幸事。”
乔平君像是扫见了什么趣事,指给他看:“那两位前辈你应该认识,飞禽是霍仲卿,走兽是薛允申,来了这竟成了老顽固,在朝上总争得陛下头疼。”
途经二人身边,发现他们还在吵架,双方皆面红耳赤不肯罢休,非要争辩谁送的礼物最好。
争到最后,他们又把话题拐到了各自的儿子身上,说得天花乱坠,就是觉得自己儿子比对方厉害。
真巧,这两位大人的儿子姜云清也认识。
一个是霍珣,一个是审问过他和南初七的薛砚。
或许心有所念,他下车时真的看见了南初七。
两年前南初七还没结识乔平君,又何谈姜云清,就像一路走来遇见的所有人一样,自然擦身而过,未曾分出一丝眼神。
姜云清确实存有幻想,但很快又释然,在这里南初七是徐天珩的儿子,和徐祁宁成了亲姐弟,而他们再无过去的交集,不认识他也正常。
只是姜云清唯独不甘心的是,他们曾经亲密,那张脸能和记忆中的重合,却也有一部分对不上了,他在直面自己并不了解的南初七的人生。
从小养在徐家、没被丢弃过的南初七原来是这副模样,他待人待物都很宽和,脾气也软,但在徐祁宁拉着他的手贴上小腹,正要分享自己的人生大事时,他开玩笑的习惯倒是没变:“有点感觉,你腰间盘反突出?”
徐祁宁摇头,“不是啊,我要当娘了,你也要当舅舅了!”
南初七跟着她笑,“这真是喜事,不过还是你的身子最要紧,这段时间你都要辛苦了。姐夫知道吗?”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姐夫还要我先告诉你一声,待会他也快到了。”
“那我陪你一起等。”
这一等便遇上了那两位争儿子的死对头,不知抽了什么风,非要拉上外人来评理,场面倒是极其热闹。
一个榜眼一个探花,其实南初七也说不出谁更优秀,他回霍仲卿是“国之栋梁”,回薛允申是“吾辈楷模”,捧哏的天赋在这一刻点满了。
最后两位突然反应过来,今年的状元郎就是宋二公子,方才还舌战群儒,现在是一句都憋不出了。
霍仲卿打拱手:“恭喜恭喜,失敬失敬。”
薛允申哈哈一笑:“厉害厉害,失礼失礼。”
告别完,他们就互相拽着跑了,腿脚还挺利索。
徐祁宁感慨二人关系真不错,带着他边走边说:“我想起来,前些日秋先生为小女榜下捉婿,看中了薛大人的儿子呢,估计好事将近了,薛大人又有的吹。”
“谁?薛扶砚?”南初七不忘捧哏,“诶,真好。”
后面的话姜云清也听不见了,宫中风铃好像遮住了他的视线,他看着二人渐渐离去,心情反而毫无波澜。这时乔平君靠过来,不知何意味地说:“爱极必痴,恨极必狂。”
姜云清停顿片刻,先她一步提脚,“我考虑一下你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