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至幽海,势必要渡经冥海。
海滨,婠漓夫人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的波涛起伏,时而眼眶含泪,时而神色愠怒。
九韶和羲华远远看着,羲华小声道:“你说,她会不会想下去看看。”
九韶径直摇头:“不会。”
羲华却道:“我猜会。”
九韶没有反驳,与她并肩而立,头顶苍穹万丈,朝阳初升,投在碧波荡漾的海面上,一阵碎金般的光芒跳动。
远处展翅而来的海鸥感受到了凤凰灵气前来觐见,却被眼前的两个人迷惑了。
一个是明晃晃的凤凰真身,而另一位,明明周身没有丝毫有翼族的气息,但“她”立在那里,便令人觉得,这才该是有翼族的王。
海鸥敛翅落在他们面前,迟疑了片刻,冲着九韶深深俯首。
这种尚未化形的有翼族口中横骨未消,无法口吐人言,便只能以行动表示自己的朝拜。
眼看面前站了呼啦啦一群黑压压的羽翼,九韶神色不动,摆摆手令他们散了。
羲华打趣他,也打趣自己:“自幼竹马,我以为装你能装的九成九,没想到被这些鸟儿一眼看穿,我真是,如那些凡人俚语所讲,穿着龙袍也不像太子。”
九韶摇摇头:“我如今已不是凤族少主,他们来拜我,不过是感受到了我的先天灵气,无甚可自得的。”
羲华觉得无趣,嘀咕一句:“天生天长,看起来就是了不起啊。”
他们在这边斗嘴,那边井焕走到母亲身旁,道:“阿娘,咱们该走了。”
婠漓夫人点点头,自袖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枚破碎的玉珏,因为碎得十分彻底,特地以金丝密密箍起,保其形不散,底下,还坠着一条翠色的穗子。
千年已逝,那抹翠色一如当初。
这是她与井旷的定情之物,昔年纠葛,两度粉身碎骨,征兆不祥。井旷却还是将其好好地保留了下来。如今,这是他仅存的遗物。
婠漓夫人最后看了一眼那枚玉珏,扬手将其抛向了海面。
“噗突”一声,玉珏沉入水下,被滚滚波涛卷着,不知去了何处。
冥海之大,但这遗物大概会带着亡者的记忆,回到他的初诞之地。
婠漓夫人收回了目光,至此,她与井旷,与冥海的纠葛,终于完全斩断。
海风吹起她垂落后背的发梢,那长发,忽得便由鸦黑,变得斑驳。
若论芳华,她不过两千余岁,以仙神的寿数而论,不过将将步入中年。可她却仿佛过完了一生一般,颓老之气压弯了她的脊背。
“走吧。”她毅然决然地转身,靠井焕的搀扶才稳住了步伐。
跨过分界,很快便是幽海之地。
明明是毗邻的两处海域,海水翻涌相通,但幽海的情形,与冥海大不相同。
冥海中处处可见游弋的海豚,逐浪的鲛鲨,间或还有鲸歌悠远。海滩上龟蟹成群,贝类探出足丝,在沙隙中踽踽爬行,还有许多黏黏糊糊的带形海草交缠不休,无一处不生机盎然。
而幽海,除了一望无际的海面,与间或能看到的寥寥水族,余下的,便是一片空寂。
一直默然的婠漓夫人到此,情绪终于有了起伏。她眼中饱含热泪,口中喃喃:“回来了,我回来了!”
阔别千年,终得归家。羲华感同身受,不禁想到若是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名正言顺地回到神宫,是不是也会如她这般,一样情难自禁。
细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尽然。毕竟神宫那个伤心地,自降世到她主动逃离都未给她留下什么好的回忆,而仅有的温情,也随着二哥的算计而稀薄得几剩为无了。
还是这广阔的凡界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山高水长……
她正胡乱想着,冷不防身侧一道冷峻的视线传来,她这惊觉自己又想飞了。
此时她可是在九韶面前“一览无余”,有一种脑壳被敲开放在他面前,任君采撷的窘迫之感。不过她向来无所畏惧,她的心思他又不是第一遭知晓,他有意见,就让他保留好了。
待几人入海后,却又觉察到了不同。
幽海深达十万四千尺,水晶宫地处最深邃的海底平原上。他们一路向下,身边的水族渐渐多了起来。
红白的珊瑚堆堆簇簇,五彩游鱼悠然自得,白沙中时时闪现小小的虾蟹,被惊动后一溜烟便将自己埋进了地下,很快却又忍耐不住好奇,举着大螯将头悄悄探了出来。
唯独没有大型的水族。虎鲸鲛鲨的个头尚还幼小,游过头顶时水波荡漾,它们调皮地在他们周围遨游,似乎是在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
在海中,婠漓夫人眼角的垂泪无声无息地溶化了。此情此景令她颓丧的心重又欢喜起来,尤其是在这些新的生命的身边,过往她追求了千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幽海重又恢复了生机,这万丈海水之中,那些逝去的生命都回来了!
只是不知,昔日破败的水晶宫如今是何模样。
近乡情怯,人之常情。她踟蹰不前,三个小辈自然不会催促。
对于羲华他们而言,幽海,是既熟悉又陌生之地。他们皆于幻境中在此久居,尤其是羲华,从她代入的视角中,这里便是她的家园,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对这片海域有着超乎寻常的眷恋和记忆。
如今他们终于踏足此地,脚下踩着细腻的白沙,令他们油然生出一种前世今生的错觉。
当水晶宫骤然出现在眼前时,那流光溢彩的宫墙,巍峨的殿宇楼苑,终于打破了那种似是而非之感,令他们猛然觉得,这一切竟然是真的。
水晶宫重建,其守卫亦俨然,不过俱都眼拙,这样明晃晃的几尊真神降临,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刀戈相向,个个如临大敌。
羲华有些奇怪,胳膊肘捅了捅井焕:“这些人不认得你便罢了,怎的连婠漓公主也不认得?”
到了此地,她改口唤婠漓夫人为“公主”,意在往事已矣,重头再来,倒是尽显她的贴心之处。
井焕摇摇头,他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全身的肌肉紧绷起来,看向自己的母亲。
婠漓公主倒还镇定,如今千年已逝,她形容憔悴苍老,这些幽海的新生一代不识得她也属正常,但她还佩有属于幽海公主的信物,亮出来,由不得那些守卫不认。
守卫们不敢擅专,亦没有应对这种场面的经验,分出一人捧着信物飞奔进宫,很快,一名武将便走了出来。
羲华一看,倒是个熟人——昔日幽海复族军的年轻将领,与婠漓公主有过数面之缘的,钟蛴。
此时他已今非昔比,时光令他褪尽了青涩,曾经刚劲的面庞也被略显松弛的肌肤取代,论形容,尚不及婠漓这发色斑驳的面孔更容易亲近。
钟蛴见到婠漓公主,仔细打量两眼,眼圈骤然一热,向前单膝跪地:“公主!末将见过公主!”
婠漓公主亲自将他搀了起来,虽然不似他一般双眼含泪,到底神情激动:“钟蛴,竟然是你!”
钟蛴口中与她寒暄,视线,却穿过了她的肩膀,看向后面的三人,那眼神,有敌意。
九韶对此最为敏感,见此并不动声色,只在心中冷冷一笑。
羲华猛地一惊,疑惑地转头看他。
她方才……好像听到了他心底的声音。
莫非,她也能听到他的心声了?
九韶自是听到了她的疑惑,唇角一勾,点了点头。
如此,才公平嘛!羲华满意地笑笑,下一瞬却得到了警告。
九韶:此人不简单,当心形色。
羲华撇了撇嘴,亦在心底道:早看出来了。
钟蛴恭迎公主回宫,还当着他们的面吩咐道:“快,速报君上此事!”
君上?羲华微微转头,看了一眼井焕,后者亦无头绪,抿着唇摇了摇头。
钟蛴热忱地一一安排众人稍事歇息,并将婠漓公主送到了她昔日的寝宫,井焕自是与她居于一处。而羲华与九韶,却远离他们,被安置到了琼花台。
这倒是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