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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蹊篇5

稍微回了点力气,成蹊踉踉跄跄走进高升房里,脱去外衣,倒头就去了梦乡。醒来,见外面天已黑透,高升坐在床前一盏油灯下静静看书。

看成蹊坐起来,忙去热饭菜。听外面堂屋里议论纷纷,邻居们还在闲聊,显然刚吃过晚饭。高升母亲拿着烘干了的外衣过来:“姑娘。我就胡乱擦了下,有的地方怕是洗不掉了。”

成蹊说:“谢谢阿姨。没关系,我衣服多着呢。”

穿好衣服,还是觉得头重脚轻,连打几个喷嚏。高升母亲急切地说:“这一冷一热的,怕是伤风了。家里啥药也没有,这可咋整。”

成蹊说:“阿姨,不要紧的。普通感冒不用吃药,睡两天就好。”

高升母亲迟疑着:“不回去——你家里放心么?”

成蹊说:“和我哥说了来这,没事的。阿姨,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高升母亲眼泪直掉:“你这孩子。咋这么懂事呢——咋这么傻呢——”

高升说:“必须回去,等会我用车子推你回去。”

吃过饭,成蹊被高升强行包上大衣,在自行车后座上添上破棉袄,才让她骑坐上去。母亲叹息着吩咐:“路上颠,尽量慢点。好孩子——以后——不要来了。”

默默走到寄车子的人家,好心人已经帮成蹊清理了车身。用绳子捆住前轮吊在高升车后,让成蹊坐到前大杠上,抹黑慢慢向前推。

不一会高升就喘息不已,成蹊伸手帮他擦汗,他摇头拒绝。成蹊怒问:“你干嘛?”

高升说:“我爸妈——不让我们好。”

成蹊:“为什么?”

高升说:“不为什么。就是不肯。”

成蹊猛地捏住车刹,两个人差点摔倒,好容易稳住。“不说清楚,就不要走了。”

“干嘛要问。你又不是不是知道。”

成蹊:“好。好。不好拉倒。”

两个人赌气不再说话,走到竹石岭,成蹊慢慢捏住刹车,高升停了,让成蹊下车活动一下麻木的腿脚。成蹊再不上车,在前面走,高升推车跟着。到成蹊家,都没说一句话。

净尘开门骂:“你们两个想死啊。这么晚了还回来干嘛。”

成蹊啥也不说,叫来果打开房门,也不洗漱就上了床。高升要回去,净尘连车带人拽到屋里,倒热水让他洗脸洗脚洗屁股。洗好赶他上床和自己睡。

高升一早就独自起来,却发现车子被锁了。净尘笑道:“老实点,再睡会。等着接受我姐和舅妈的审问吧。”

没法子,高升只好回到床上。朦胧中,听见文秀和几个孩子闹腾,发现已到中午。忙穿衣起来,文秀看他一脸的疲惫,笑骂净尘:“你这哥哥怎么当的,竟然没让这家伙和成蹊一起睡。”

净尘两手一滩:“不是我锁车,还留不住这家伙。”

文秀大笑:“嗯。还算有点脑子。成蹊好容易才逮住一个,千万不能放跑了。”

高升红了脸:“姐——不要开玩笑——我和成蹊,不行的。”

文秀:“我们家成蹊可行了。不许瞎说,坏我家细骚狗的名声。你行不行也由不得你说了算,来,给姐验证一下。”

边说边伸手抓高升裆部,吓得高升差点摔倒。乐得文秀哈哈大笑:“男人和女人不就是这回事么。我们家细骚狗可是行家,要不,让她教教你。”

高升:“不——不可以这么说成蹊。”

外面柳绦接口:“咋回事。细骚狗竟然还敢回来,不是说好不再回家的么。”

文秀:“谁知道咋回事。看样子,是没人要了。净尘,拿绳子来,绑到树上去打一顿。混得太失败了,简直在打姐和师父的脸。”

柳绦点头:“这主意不错。子谦子萱庆恩庆媛,你们去找棍子,粗点的。”

高升:“舅妈——姐——你们——”

文秀:“我们咋的。不打细骚狗就打你,反正今天我们手都痒痒,必须打一个。”

柳绦:“打一个不行,得把两个家伙绑在一起打,打完扔河里浸猪笼。”

成蹊披头散发轻轻咳嗽着走出来,不看高升:“是我犯贱,打我吧。”

庆恩庆媛两个小屁孩真就找了绳子棍子,绑住成蹊双手,牵到门口树下,商议着怎么把姑姑吊起来打,引得几个笑得抽筋。

狗伢晃悠过来,看此情景奇怪地问:“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细骚狗还有胆子回来丢人现眼,给我狠狠打。高升是吧,我女儿哪里不好尽管说,我们全家配合你收拾她,保证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女人嘛,就得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高升清楚,这一大家人看起来没一个正经,其实个个都是人精。做正经事比谁都正经,表面上云淡风轻,骨子里精明通透,绝不是普通人可以比拟的。

嘻嘻哈哈吃了午饭,高升告辞要走。净尘说车钥匙在成蹊口袋里。成蹊一摸,果然是,瞪了哥哥一眼,起身去了自己家,高升只得跟着。

眼看着高升默不作声推车出门,成蹊紧咬嘴唇看着。看到成蹊泪珠挂在脸上,高升终于下定决心架起撑脚,进门搂住成蹊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又狠抽自己:“都是我不好。”

成蹊抱紧他:“我没你想的那么好。真的。我被家里人宠坏了。”

开学时,又见到梓健,成蹊问他怎么还没去部队。梓健说还要等一个多月,就想多看成蹊几眼。成蹊骂他傻,梓健只是傻笑。高升也不再避嫌,天天和成蹊打打闹闹,成蹊越发鲜活蹦跳,像是集聚了世间所有的幸福。

时光在无所事事中浪费着,转眼已是春光明媚。一个星期天吃完早饭,成蹊正要跟着文秀去土山,看到一身正规军装的梓健来访,成蹊开心地问:“要去部队了么?”

梓健:“是——是的。”

成蹊:“说话咋还这样呢。我有那么可怕么。”

梓健:“不——不是——没有人——比你更——可爱。”

成蹊:“真傻。我不知道送你什么。要不,给你点钱你自己买。”

梓健:“不——不用——你可以送我——毛笔字。”

成蹊马上翻出来几幅交给他:“还喜欢什么,尽管说。”

梓健:“我想——”

成蹊脸一板:“想什么?”

梓健的脸红得发紫:“我还想——看一下——你——穿裙子——”

成蹊:“嗨。这点屁事,至于扭扭捏捏的么。马上穿给你看。”

很快,成蹊换了去年吓人的那套装备,站到院子里,哼唱着跳忠字舞。梓健张着嘴傻傻地看,眼眶里慢慢注满了水。

成蹊故意转身,背着他跳。再回头,梓健已消失不见。

毕业季,全部同学都在商讨进入社会后做些什么。毕竟在这穷乡僻壤,十几万人的镇只有五人能被推荐上大学,即便何拐子奋力做到公平公正,由学校投票评选,最后他亲自核查,也无法满足绝大多数人的意愿。

成蹊早已偷偷相求所有的干部教师,一旦有了投票结果,必须在申报到镇政府前告诉她。

四月份,学校便发了毕业证,让同学们各奔东西。高升和夏抗美三五天就带同学来看成蹊,说起以后的打算。高升说他和抗美都在公社报了名,准备做教师。有的说要在大队做农技员。反正这几年高中毕业生,镇上公社都有“分配”。

成蹊说自己还没想好。同学们就笑,说成蹊不用想。如果成蹊得不到推荐,天理难容。哪怕只有一个名额,成蹊也是不二人选。成蹊说她哥哥已被推荐上了大学,她肯定不会再被推荐。说她准备去给何拐子添乱,每天看他一摇三摆的走路,心情不好也好。“要么,我们都去镇上吧,新开一个天不管地不管的部门,天天在一起玩,还能拿工资。”

抗美大笑:“哪有这种好事。”

“成蹊是定量户口,我们可去不了镇上。”

“镇上算啥呀。成蹊能把我们弄去县城。”

成蹊叹了口气:“把你们弄去县城真的不难。可舅妈不许我走任何后门,包括我自己。她说有本事就自己混上去。我来果姐一样在家种田。”

抗美说:“成蹊这么厉害,混到地委省里,都不是事儿。我们可不行。”

成蹊每隔两天去一次学校打听,听刘老师说结果出来了,在校长哪里。立马跑去找校长。校长笑着说:“结果我们不能公开,最后的决定权在何镇长手里。等我们把资料完善好,过两天你可以去找何镇长。”

“我现在就想知道。主要检查你们公正不公正。”

“哈哈。不要吓唬我,就是不告诉你。”

“那我问叔叔几个问题,能如实回答么?”

“这可以。问吧。”

“名单里有我么?”

“当然有。没你,恐怕有一半教师学生要跟我拼命。你这丫头咋这么讨人喜欢呢。”

“有高升么?”

“谁?”

“高低的高,升级的升。”

“那没有。”

“那——能把我的名额给高升么?”

“啥意思?你不想上大学。”

“我哥哥上了。我再上。会有人说闲话的。”

“那为啥一定要是高升呢?”

“因为——他是班长。”

“班长可多了。为什么一定是他呢。”

“因为他是我的班长。”

“看上他了吧。”

“你就说行不行吧。”

“你可以去找何镇长改。”

“我想在叔叔这里就改了。”

“那也得何镇长出证明盖章才行。”

“那好。叔叔慢点下班,等着我。”

见成蹊风风火火冲进办公室,何拐子吓了一跳,问出了什么事。成蹊不答,抢过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了一份“名额自愿转让证明”,签上姓名日期,用手挡住内容:“何叔叔帮忙盖个章,再晚就来不及了。”

何拐子笑了:“什么事能难得了你这小祖宗。我也得看看是什么吧。”

“反正不是什么坏事。何叔赶紧盖章得了,有事我担着。”

“看不到内容我可不敢盖章。”

看成蹊忽闪着亮亮的眼睛,何拐子憋住笑。

成蹊装着要哭:“何叔就不能网开一面么?”

“哭鼻子也不行。”

何拐子使劲拉开成蹊的手:“这——这——差点就着了道儿。这章不能盖,盖了,骚狗精会打死我。”

“假如我舅妈同意呢?”

“只要骚狗精签字同意,我没问题。”

“那行。何叔叔等着我。”

飞回到家,成蹊把证明放到柳绦面前:“何叔叔要你签字,他才肯放行。”

柳绦一看:“我操。细骚狗真长大了。拿笔来。”

“舅妈。你就不问问为啥子。”

“问个毛。滚。”

文秀大笑:“奶奶的。这出戏玩得大。”

何拐子拿出公章:“你想好后果了么?”

成蹊:“大不了嫁不出去呗。何叔叔,这事可要帮我保密。”

“切。你觉得我敢说么?”

“不敢。说了,何叔叔错误就大了。”

“既然不想上大学。就来帮何叔叔吧。想做什么随便挑。我这帮兵水平太低,成天烦得要死。”

“我想做镇长。”

“要求太低了。你起码能做县长。”

校长收起证明:“不上大学。就到我们学校来吧,做什么都行。”

“我还没考虑好。真要来了,可不能拒收。”

“学校需要一个坐镇把关的,不然真镇不住。小丫头看起来傻乎乎的,做事一点都不含糊,有真才实学。叔叔真的很佩服。”

“那是装腔作势骗人的,我真的啥也不会,啥也不懂。”

“那也得装得像才行啊。别人咋就不行咧。”

“这事叔叔可不能跟别人说。”

“说了不是自己找死么。”

过了两个星期,高升高高兴兴地跑来。说他收到“推荐学生批准通知书”了,要去南京大学学三年。成蹊一家都替他高兴。说净尘也在南京大学,开学可以乘王莆龙的车一起去。

高升问成蹊收到没有。成蹊:“我早说过。我哥哥上了,我不可能被推荐上的。”

三天后,高升怒气冲冲地跑来大喊:“柳成蹊,你什么意思?”

成蹊:“什么什么意思。你吃错药了吧。”

高升:“干嘛把名额让给我?”

成蹊:“什么让不让的。这话可不能乱说啊,会害死何拐子和校长的。”

文秀大笑:“看样子细骚狗内部出叛徒了。我猜是何拐子。”

高升:“不是。我专门去找了何镇长,他说是学校投票选举的,和他没关系。”

成蹊:“那不就得了。投票的结果谁也改变不了。”

高升:“我问了好多老师。他们都投了你,没有投我。你干嘛要这么做。”

文秀捏住成蹊两腮摇晃:“死丫头真的没有看错人。这家伙我喜欢。”

转身对高升说:“好好上你的学吧。成蹊为这事不知跑了多少趟,屁颠屁颠的去求爷爷告奶奶。”

高升:“可是——成蹊爸妈——还有舅妈——”

文秀:“嗨。师父一句话没问就签了同意书。我们全家都相信成蹊不会看错人,更不会随便做错事。你也要对自己有信心。不上大学,不等于成蹊就混得没你好。你也见识过了成蹊的能力,就是上了大学,姐都替你担心。”

高升:“我懂了。如果负了成蹊,我就是猪狗不如。”

文秀:“没必要诅咒发誓,我们家不信这个。高中两年,你一直小心翼翼坚持护着成蹊,就当是对你的一点小小补偿得了。用不着把这事放在心上,只要你开心快乐,就是对我们家丫头最好的报答。没事经常来走走,你们能不能走到最后,谁都不好说。我们家的人生信条是,到哪算哪,得过且过。只要开心,不问前程。”

高升:“姐。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文秀:“那就啥也别说。就当啥也没发生过。带成蹊玩去吧。我师父可不想看你们为这点屁事烦恼。”

夜里,高升偷偷问净尘:“哥。我和成蹊这么大的事,长辈咋就一点都不管呢?感觉成蹊就像抱来的。”

“什么叫大事。国家的事才叫大事。家庭的,除了生死,都是小事。在我舅妈和姐眼里,生死都是小事。”

“我从没见过你们这样的人家。能生在你们家,简直太幸福了。”

看到成蹊穿上那套吓人的装备,高升老半天回不过神来。“难怪那么多人想看你,梓健都魔怔了。”

“走吧。今天去和城里姑娘比比,就不信她们比我还好看。”

“你——你就穿这样去?”

“不行吗?”

“舅妈——还有,你爸妈同意吗?”

“关他们屁事。”

成蹊命净尘拿出一套新军装新鞋,强迫高升换上,才去吃早饭。柳绦看看成蹊,摇摇头:“一点都不好看。裙子长了,应该把膝盖露出来。领子也要开低点,袖子也长,把肩膀露出来才好。”

文秀表示同意:“肉露得确实太少,这样可勾引不到男人。可惜,来不及改了。”

高升:“不是。姐——舅妈——成蹊就穿这个去——”

柳绦:“咋了。你也嫌裙子长了。”

文秀:“我的意见。成蹊这身材,就只穿个裤头,戴个胸罩。比较有吸引力。”

狗伢:“我感觉成蹊穿啥都是浪费,挂几片树叶就够了。”

文秀:“对呀。我咋就没想到呢。你们吃,我去摘几片榆钱叶子来。”

见大人要散,高升急了:“你们——成蹊这样——好么?”

文秀:“快滚。不要打扰我们讨论国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