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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蹊篇2

冬日的土山萧瑟沉静,几个孩子走过麦地田埂,摘着枯叶草果向山上走,看到满山的坟墓,个别便有些害怕。成蹊瞄了一眼马梓健,见他不自在,捂嘴笑着摇摇头。

高升说;“这鬼地方有啥好看的。”

成蹊:“看鬼呗。”

马梓健说:“我知道了。阿姨让我们来看看坟墓,是要我们珍惜生命。”

成蹊:“你想多了。就是溜达溜达,没那么玄乎。”

一个同学问:“听说这山上有骚狗,是真的么?”

成蹊笑着扭摆腰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么大的一条在你们眼前晃,就没看到。”

高升马上高举双臂,夸张地说:“捉骚狗喽,捉骚狗喽。别让她跑了。”

成蹊蹦跳着一路向北,高升跟着就追,后面依次跟着追,欢笑着跑到子芸墓碑前,才停下来喘息。

高升问:“这就是当年被吃了的那个书记么?”

成蹊冷哼:“明知故问。”

一个同学说:“她是个英雄,救了你们黄庄大队。”

成蹊说:“我舅妈经常来溜达。说只有经常来墓地,才会了解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高升说:“生命的价值不在于长短,在于做了多少有意义的事。”

其他同学不愿多谈,指着文秀家说:“这里竟然有一户人家。”

成蹊说:“以前是我舅妈的房子,现在给了我姐。”

马梓健有点奇怪:“你舅妈以前住在这里,胆子真大。”

成蹊没好气地说:“舅妈才不怕鬼呢。”

高升说:“你舅妈真的很好看。有胆识有见识,不似凡人。”

成蹊:“你直接说她是骚狗精得了。”

高升笑:“太刻薄了。难怪说你欠抽。”

成蹊笑着问:“你们以后会打老婆么?”

高升大笑:“老婆不乖,就得打。”

马梓健摇头:“打老婆,那是野蛮人才做的事。”

成蹊:“以前有两个男孩子争我一个姐姐,舅妈就让他们比赛打姐姐,谁打得狠,就嫁给谁。”

马梓健:“这——真有这种事?”

高升拍手笑:“你舅妈是神仙人物,说话做事非比寻常,肯定有她的道理,不是凡夫俗子能猜得到的。”

成蹊:“你凭啥这么相信我舅妈?”

高升:“就凭她说的几句话。无论什么事,我都相信她做得对。”

其他两个同学异口同声:“我也信。”

成蹊捂脸:“你们竟然都不信我。呜呜呜——”

听到义华父亲叫,成蹊赶紧跑下山:“走吧。去看看另一个骚狗。”

文秀坐在床头,见到成蹊几个同学笑骂:“死丫头带这么多小丈夫回来,忙得过来么。”

成蹊把头埋到文秀胸前:“姐帮我长长眼呗。”

文秀:“都很好啊。要不,一起收了吧。”

成蹊立起身一一介绍:“我姐也在宣传部。我写的东西就是我姐推荐发表的。”

文秀问:“我们家成蹊好看不?”

成蹊跺脚:“姐。你怎么和舅妈问同样的问题,就不能换点新鲜的。”

文秀大笑:“师父就是这么教我的啊——那就换个问题:我们家成蹊漂亮不?”

成蹊给文秀作揖:“姐。你超过点舅妈行不。”

文秀故意苦了脸:“姐也想赶超师父啊,姐也很无奈啊。这样吧,我们家成蹊和我哪个更好看?这总可以回答了吧。”

成蹊点头:“这个好。这个问题好。”

高升说:“舅妈最好看。姐第二。”

马梓健说:“姐最好看。”

其他两个同学也说文秀姐好看。乐得文秀笑得咳嗽:“死丫头从哪找来的一群小滑头。你们说说,谁想娶成蹊做老婆,可以告诉姐,姐帮你们做主。”

成蹊急了:“姐咋又跑到舅妈道上去了。不行,再换别的问题。”

文秀:“这问题师父也问过了么。那就换个——我们家成蹊这名字从哪来的?”

高升:“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是马梓健告诉我的。”

文秀:“你们几个太实诚了。”

高升苦笑:“在成蹊面前没法不实诚,能损到人骨头里。”

文秀:“看样子平时没少被成蹊欺负。一个小女人,怕她个毛啊。不乖就打一顿,看她还犟不犟。”

成蹊又捂脸:“呜呜呜——个个都想打我。我不活了。我要去投河,谁也别拦我。”

文秀:“河上又没盖子,赶紧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成蹊:“我去。又来了。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高升说:“三生有幸,不怕路远。”

一个同学说:“千山万水,来日方长。”

另一个同学说:“相逢是缘,未来可期。”

马梓健说:“余生再聚,畅谈夙愿。”

文秀愣愣地看着几个孩子:“你们——啥意思?”

站在房门口的成蹊笑得乱颤:“姐被舅妈害惨了。以为出对子考他们呢。”

文秀大笑:“我说几个孩子咋突然神经了呢,原来是师父惹的祸。自己去动手弄饭吃吧。”

四个孩子赶忙推辞。文秀说:“姐就想考考你们的厨艺。成蹊指挥他们怎么做。”

成蹊赶忙安排他们摘菜洗菜烧火,自己上灶炒一盘青菜,一盘藕片,一盘蛋炒蘑菇,一盘肉片炒胡萝卜,一盘红烧鲫鱼,热了一碗现成的红烧鸡块。

净尘赶来叫时,成蹊他们已经开吃,只得一起吃完。几个孩子沿大路去看修建好的新百万桥,又在王有余的渔棚嬉闹了会才回。

晚上成蹊咨询几个同学怎样,柳绦说马梓健水平最高,家学渊源,适合做情人,调节心情不错。高升有点狗伢德性,可以考虑。说成蹊才十六岁,暂时不要想太多。多了解了解,免得以后遇到更好的会后悔。

成蹊:“我要是控制不住咋办?”

柳绦笑了:“随你咋办。怎么开心怎么玩。舅妈永远支持你。”

成蹊:“一点不在乎我。都不像亲妈。”

柳绦:“你早晚要飞,在乎你干嘛。”

腊月二十八一早,高升来叫成蹊,说马梓健请同学去他家玩。成蹊问有没有女同学,高升说有成蹊的室友夏抗美,别的不知道。

马梓健住在镇牲口市场东边,和柳绦家差不多的房子院子。总共叫了三个女同学四个男同学,加马梓健正好一桌。成蹊却觉得马梓健一家做事考虑太周全,细节处理得太好,家里一切摆饰更是中规中矩,无形中给同学们很多压力。成蹊像林黛玉第一次进贾府,不得不装淑女,生怕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加上马梓健的家人总是有意无意盯着她看,一顿饭便吃得压抑沉闷。

饭后依次去了三个近处的同学家,吃了些点心,逗留了会。成蹊提出想去高升家,同学说高升和夏抗美住在江边,三十多里,红泥路还不好走,骑车来回要三四个小时,只好作罢。

大年初八,高升和夏抗美带三个男同学又来玩,带了野鸡野鸭和一条五六斤的长江鲢鱼。夏抗美说马梓健走亲戚去了,成蹊只“嗯”了一声。吩咐哥哥去叫东庄的黄天浩和另一个同学,自己带同学们去自己家烧饭。

狗伢的房间已经让给了成蹊和来果,西房间净尘住。这让同学们啧啧称奇,问她爸妈干嘛不住在自己家里。成蹊说那边也是我家,平时一起吃。爸妈为了照顾舅妈和孩子,只能住那边。说文秀姐要不是病了,也会带孩子住那边。同学们问舅妈和文秀得的啥病,成蹊说是被丈夫给打伤的。同学们差点惊掉下巴。

见成蹊一本正经,高升说:“你们别听成蹊胡扯。打死我都不信。”

成蹊:“不信拉倒。反正我说啥你都不信。老实说,你们爸妈打过架没?”

有说打过的,有沉默不语的。高升挠挠头:“差不多还都打过架。我要是有舅妈和姐这样的老婆,绝不会动她一个手指头。”

成蹊冷笑:“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哪个男人结婚前不是这么保证的,结了婚不动棍棒就谢天谢地了。”

高升说:“那也得看对谁好吧。”

成蹊:“舅妈说。女人都一样,生来就是给男人打的。不打就犯贱。”

高升:“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呢。”

上次来过的一个同学岔开话题,说在马梓健家里吃饭太别扭,没成蹊家舒坦,想怎么玩都可以。观点马上得到共鸣,却被成蹊一针见血地点破:“人家是书香门第,一言一行都有讲究,不是我们这种土包子能比的。”

高升:“都知道你喜欢马梓健。用不着这么快就替他说话吧。”

成蹊捂嘴笑:“就是喜欢他。咋的。”

高升:“关我屁事。”

门外黄天浩大声笑道:“我觉得马梓健还配不上成蹊。成蹊可是我们庄的仙子,谁敢抢,就是跟整个黄庄过不去。”

成蹊:“仙子个毛。别听一群老头老太嚼舌根。我想跟谁就跟谁,谁也阻挡不了。”

高升大笑:“黄天浩的意思我明白,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黄天浩也笑了:“我算老几啊。借我一百个胆,也不敢打成蹊的心思。”

一群孩子其乐融融吃过午饭,成蹊和黄天浩做向导,领着同学去参观黄庄大队的各种副业。庄里人看到成蹊,果然争着问候争着硬塞糖果点心。干部们更是不厌其烦地解说。

高升坏笑:“这里人还真把你当仙子了。”

成蹊:“我算个狗屁。沾的舅妈的光。”

高升说:“舅妈真了不起。把黄庄搞得这么好。”

成蹊:“她搞个鸡巴毛。除了搞男人,啥也没干。都是黄庄人自己搞的好吧。”

高升气得指着成蹊:“你——你——”

成蹊脸一板:“我怎样。我就这德性。咋的。”

夏抗美差点笑呛:“这哪像仙子啊,分明就是个夜叉。马梓健受得了才怪。”

一个同学笑着说:“成蹊平时安安静静,特别温柔,还有点傻乎乎的,可爱得要命。没想到是装的。”

夏抗美不服:“你懂个屁。成蹊本来就很可爱,我都爱死她了。”

成蹊举手投降:“你们饶了我吧。庄里人一热情,我就浑身不自在。受之有愧。我们回吧。”

高升说:“我要去看看舅妈,怎么教出这么个古灵精怪的玩意。”

成蹊:“不怕就去呗。”

柳绦笑着看一群稚气未脱的孩子:“哪个说阿姨最好看的,站到前面来。”

高升上前:“阿姨就是好看。”

柳绦甩甩头发:“阿姨哪里好看了。”

高升:“哪里都好看。”

柳绦:“喜欢阿姨不?”

高升:“喜欢。”

柳绦:“喜欢阿姨什么?”

高升:“阿姨这么大的干部,却一点都不虚伪,也不摆谱。”

柳绦:“虚伪,摆谱,和做不做干部有啥关系?”

高升:“我们那里,连个小队长都耀武扬威的,官架子十足。”

柳绦:“傻孩子。这是在家里。出去阿姨也一样的虚伪,摆谱。”

高升:“不不不。阿姨就是跟她们不一样,具体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柳绦:“记住了。阿姨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和其他女人没什么两样。会生孩子,会哭会笑,会做错事,还会挨打。”

高升:“我——我觉得庄里人说得没错。阿姨就是仙子。和阿姨说话我感觉特别舒服。”

柳绦:“我操。小小年纪,就学会拍马屁了。阿姨不喜欢你。滚吧。”

成蹊笑得捂嘴:“马屁拍到马脚上了。”

高升转头问:“你们喜欢阿姨么?”

几个同学一齐笑着表态说喜欢。夏抗美说:“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就是喜欢。成蹊也很讨人喜欢。”

高升说:“那是你没见过文秀姐,比成蹊更讨人喜欢。”

柳绦笑得咳嗽:“好了好了,都滚吧。阿姨不想看一群马屁精。”

新年一开学,成蹊喜欢马梓健这事就在全校疯传,书包里再也没见乱七八糟的信件。成蹊也成了安静的淑女,没有人再要求她参加活动,除了高升不时为一些鸡零狗碎请她拿主意,同学都对她敬而远之。能说话的,只剩下寒假一起玩过的几个。好像这正是成蹊想要的校园生活,每天看书学习,安之若素。

一个月后,这种和谐被打破,六张大字报贴到了宣传栏,检查揭露“修正主义”“回潮”和“复辟”的运动开始了。中学六个比较严厉的教师被声讨,全校师生开始批判“师道尊严”,其中就有副校长和成蹊的班主任刘季语老师。

大字报贴上去的当天下午成蹊才知道,马上做了一个让人惊骇的举动,将六张大字报撕得粉碎。

当晚,成蹊被叫去会议室,学校文革小组成员和二十几个学生运动代表轮流训问。成蹊反问他们大字报是谁写的,谁贴的。没有真凭实据随便扣人帽子,可以也给你们贴大字报,作为反革命批斗。六位老师说没说过反动话,做没做过反动事,不能全凭一面之词。更不能凭一两句话一两件事就批判,还要看在什么情况下说的,做的。如果硬要吹毛求疵,你们的一言一行我都能挑出严重错误来,甚至可以将你们都打成反革命。

成蹊继承了柳绦的基因,越紧张越冷静。思路清晰,逻辑严谨,不慌不忙据理力争。闹哄哄辩论两个多小时,有学生代表被成蹊贬损得急眼了,不再和成蹊讲道理,高呼口号要把成蹊抓起来批斗。

在门外看了很久的高升和净尘几脚踢开门,一百多个学生冲了进去,一下子把会议室围住。成蹊忙喝住,让大家不要紧张,没什么大不了的。说理不行,水平不行,只会造谣诬陷,还不服老师管教的,才是打着红旗破坏革命友谊,才是真正的反革命,是暗藏的阶级敌人。

“你们这几年诬陷了多少好人,做了多少坏事,别以为别人不知道。我可以给你们每人写张大字报,把你们的反革命罪行贴到全镇上去。文革小组和运动代表听好了,没证据要揪斗老师,让何拐子亲自来和我们说。没有何拐子的指令,谁敢乱来,就等着坐牢吧。”

高升问:“这就完了?”

成蹊:“又不是敌我矛盾,不用搞得那么激烈。”

一口一个何拐子,真把革委会的给镇住了。第二天下午,何拐子直接走进教室,一眼就认出成蹊:“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小祖宗,都长这么大了。嗯,比骚狗精还好看。”

成蹊捂嘴笑:“何叔叔,给你添麻烦了。”

何拐子:“你惹的麻烦是不小。把你信得过的同学都叫上,马上去会议室开个会。”

见成蹊只带来了八九个,何拐子苦笑:“就这几个?听说昨天有一百多个呢。”

成蹊:“那是他们的朋友,我不认识。”

何拐子笑了:“和骚狗精一样,胆子也太大了。”

成蹊:“他们告我啥子了?”

何拐子:“不用担心,你这点事拐子管得住。可运动不能不搞,你说这事咋办。”

成蹊:“呼呼口号,贴贴标语可以。揪斗老师,让老师不教书不行。不想学的,让他们回家。我想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还有,校园的事,镇上能不能不管。”

何拐子:“不管不行,我让他们少管就是。以后不许再撕大字报了,想贴让他们贴去。谁揪斗老师,你直接向我报告。”

成蹊给何拐子作揖:“何叔叔。我错了,我太冲动了。”

何拐子:“对了。骚狗精好点没,这阶段忙,也没去看她。”

成蹊:“还躺着呢。死不了。”

何拐子笑了:“都是不怕死的主。小祖宗以后可要小心点。”

说完,看看周围同学,很正式地说:“你们几个要保护好这个小丫头片子,她有什么好歹,我拿你们问罪。”

成蹊:“没关系的。都是同学,又没啥深仇大恨。”

何拐子:“小人难防,别忘了你姐沙文秀的事。”

本不想出风头的成蹊还是出了风头,远不是多才多艺这么简单。老师们也对她宠爱有加,不时嘘寒问暖,让成蹊很不舒坦。

在柳绦建议下,她开始跟着学校表演队学跳忠字舞,个把月就跳得有模有样,并上台表演。室友夏抗美也去跟学,两个女生形影不离,后来才知受了高升的指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