沚水城中的那一座药堂,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也缓缓而至。
玄衣一路上可是提心吊胆的,怕就是又遇上什么高手,他这一路来连半个月都还不到,那些天上的神仙,地上的高手都看了个遍。
抬头终于瞧见了药堂子,远远瞥见几道身影,脚下加快了些。
城中大有变动,少年也才刚刚进来,不曾走过什么街巷里,能记得这座药堂还是大幸。他不明白是为何,要说在白城亓荒,那是碰巧遇上了一大因果,和他没什么关系,但是这金城沚水,那是真没关系,自己刚来啊。
转头看看小男孩,才吃完面,又不知从哪拿了一块油饼,边走边啃,一点也没有要担心的样子。
玄衣撇了撇嘴:“小家伙你是怎么看待那天下境九的道呢。”
小男孩抬头,疑惑:“啊?问这干嘛,你又要顿悟啊。”
玄衣手在指尖绕着:“少说没要的。只是见了诸多事态,心中事太杂了些。你想,你仅仅八岁之龄,却已胜过了天下九成的人。如此大的缘份,你就没遇过特别的事?”
小男孩挠挠头:“要说非凡之事,可能也确有过,三岁之前记不了事,是先生跟我讲的。我出生之时,云顶异动,风雷云雨翻滚,说上面还有人打架,刀光剑影的。老先生路过,见了我显圣,便驱逐那余势,从中护着我,说我爹娘不幸身陨,便带去了秋风庭,在我刚记事,就成了大师哥。”
玄衣好无语:“你故意显得你厉害吧。你们玉流那边发生过这样事,说的天下皆惊,我怎么不知,好歹比你年龄大吧。”
“这就不知道了,我先生就说了这些。”小男孩伸了个懒腰,“我这么一个小孩子,突然跃了一个天地之距,当了大师哥,总有人不乐意吧。我三岁学字,四岁修习,五岁辟府,六岁教书,七岁文斗秋花庭学子,然后八岁,现在,名盛宝鉴天下。”
说着时,打了个哈欠:“少侠,你别看我现在挺风光,我日后的路可要艰辛得很,这辈子能不能更进一步都说不定。老先生说年小,经脉太薄,不要随便施些法术,伤了气脉,遗悔百年······”
小男孩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已经进了门。
玄衣轻道一声:“你还少出法术,这一路可不见你低调。”
小男孩扭头装作没听到,夕雨歪过头来:“可算回来了,我可要经不住饿了,不等你哦。”
看桌上,好几盘菜,说不上丰盛。
玄衣看着饭菜,想了想。然后向黑衣少女:“我以为你只会烧饭呢。”
夕雨撇撇嘴:“不是我做的,我刚刚起来呢。”
玄衣皱眉,“二小姐?她不是样子奇怪起不来吗?”
“是啊。”夕雨指着身后的门。“还睡着呢。”
那是谁......少年浑身一抖,面前不远处缓缓走来一男子:“这么瞧不起我,我做的,不喜欢吃别吃了。”
少年深吸一口气,才想起昨夜是他开的门呢。无心暇想之时,都忘了问话了:“齐大夫!你怎么在这儿?”
齐冬敩明显愣了一下,而后犹豫地说着话:“我住这里啊·····你睡一觉不会睡傻了吧?”
玄衣挠头笑着,表示抱歉。同时又惊又疑,为何此般术法连这个男子都算进去了,莫非他也乃是非凡之人?如若不是,他一凡人身份入了此局作何解,也不应是多年前在这儿,他还认得我们啊。
少年又想到老医师并不在,也否定了这通法术有疏漏,那就只能想到一个了。
玄衣抬头,一脸认真地问:“齐大夫,你出城的前一段时间,有没有遇过什么奇怪的人?”
齐冬敩打量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玄衣赶紧改口:“是那种仙师武家,非凡之人。”
齐冬敩把手上的腌萝卜放在桌上:“不晓得你在说什么。”
少年听了,就咽一口水,凑到男子耳边:“有失礼数,不知前辈是哪一境的人物。”
齐冬敩皱眉:“你莫真是昏了头,话都开始乱讲了。”
小男孩跑过少年,一屁股坐在夕雨对面,也开始调侃玄衣:“说你很奇怪,胡言乱语呢。”
玄衣扶额,说去看看二小姐,摆摆手就走开了。
齐冬敩也不惯着他,直接坐下端碗。
原本顾着礼数还犹豫不决的夕雨一瞧,也就乐呵呵地端起饭,手自觉地就去夹菜了。至于玉祉,早早地挑了肉盛了满满一碗。
齐冬敩平淡地看着两人,也不说什么,吃饭。
玄衣走进屋子,正要开口叫一叫她,却吓了一跳。
一身素衣的少女正侧面向他,坐在凳子上,仰头望窗外,似在看什么。
玄衣招了招手:“二小姐已经醒来了啊,今早见你·····”不知为何,少年觉得有些难以开口了,抬眼望去时,如坠冰窖。
少女眼珠转过来,周围瞬间冷下来,让人感觉呼吸困难,动也不得动。
少年狠咽一口水,艰艰难开口:“二····二小姐,醒一醒……”
只此一瞬,玄衣就浑身一松,不禁吐出一口气。
余洛眨了眨眼,已无方才的冷意:“公子,怎……怎么了吗?”
玄衣打着哈哈:“没什么,齐大夫给我们备了饭菜,我是来叫你去吃呢。现在可是辰时过半,将近巳时了。你也贪睡,倒真难得。”
余洛似着不好意思,脸都显些红了。“我·····我也不知为何,清醒之时,就在方才。最近发病有些少了,就是经常失去意识,仿佛一瞬间就换了个位置……是不是我的病更严重了。”
玄衣有些心有余悸,像忌惮她刚才的样子:“也不能算是发病吧,你这番状况,又是劫难又是机缘。”
而再往后,玄衣就真无能再说下去了。他与二小姐相面之时可是真少,不过印象深刻的,竟不是面见之时。还是那一位书气满满的余城主说了句荒唐话,少年才发觉那一位大小姐旁边还有一位安静的小姐,便是余洛。
想着初见之时,少女还是坐在轿子里,命运任人宰割。当初只是觉得自己必有一难,何不迎难而上,完全忽略了余二小姐。直到余岚被余通一同带去了,他才开始注视余洛,因为余城主可是把少女托给他了啊。
少年想的是,余通爱女心切,为救她病,不得以讲出婚配之言,而少年自己却只是因为自己初出茅芦,想去找些事磨厉磨厉,就连八方强者皆聚白城,他也当作一睹纷争。直至那位圣人平地而起,一招斩尽无尽之人,他才开始怕了。
怕自然不仅是自己日后如何,也有与他所因果相映之人去往何处的彷徨。
本以为的是,自己开始流浪,会步步随风,逍遥自在,可不想先遇了五鸣,又见了诸位仙圣,少年也有些心中堵塞了,再如此下去,自己凡人身份还可走多远啊。
余洛眨着眼睛,似懂非懂:“公子,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玄衣愣一下,下意识着:“这是亓荒之邻,金城沚水……”
突然想起什么,少年神色下沉些许:“不知道。”
余洛笑一下:“公子不是说要吃饭了嘛。”
玄衣挠挠头,与她一同出门去。
夕雨勉强别过头,道一声:“二小姐,早啊。”
“已经不早了。”玄衣走去挨在她旁边,“你娘不见在,你就这样吃饭,不俭点,有些姑娘样子可行。刚见面时,你可是腼腆得很,不会就是装装样子吧。”
夕雨满不在乎:“当时是初见嘛,我可不是自来熟的人。你现在都是五鸣一位,算一家的人了,跟你客气什么。”
玄衣嘴角微抖,一脸无奈:“你这丫头,哪里习的性子,可不见你娘如此啊,莫是随了你爹?”
夕雨脸上不高兴:“你凭什么这么叨叨我,又不是我爹,管的事真多。我一个人活到了十五,就才见了娘,从哪里随了嘛。”
玄衣端起碗:“怎么说我也比你大一辈,说说你怎么啦。”
于是夕雨脸色就变得难着了些:“真不知你走了什么运,咋个就成了五鸣人位,青白到底看上你哪点了。”
玄衣望着她,而夕雨也是明白了过来,回头看着齐冬敩,“嘿嘿”地傻笑着。而回应她的却是平淡的神色,仿佛没听到。
夕雨悻悻地转回头,老老实实吃饭。
余洛吃得很慢,还有些磨磨蹭蹭的。玄衣为了等她,还特地多盛了两碗汤。
而吃过之后,齐冬敩掀开帘子,拿了卷书,去大堂里候着了。
因为洛前辈一句话,他现在也记得,于是大门总是虚掩着,为了防寒,他就在内房与大堂之间挂了件帘子。
而剩下少年几人,就互相瞪着眼,不知道干啥了。原本是要出城去玉流的,但现在还是等等吧,像玉祉说的,还有好多年呢,不着急。
如此一来,就只能干坐着了吗?
夕雨摆摆手说无力,去睡个回笼觉,余洛倒是不困了,但是呆呆地坐着,无精打采的模样,玉祉背对着他,伸手在背篓里翻什么东西。
玄衣嫌着无事,就往玉祉那边靠一靠:“你干嘛呢?”
小男孩连忙挡住:“怎么,你找不到事做了。”
玄衣直接搬凳子在旁边坐下:“不然呢,出城是不敢了,出门又没啥想要做的,我认识的人可都在这儿呢。”
小男孩把小竹篓盖上:“我之前不是说你要买什么剑鞘吗,现在正好闲着,怎么不去?不能就随口说说吧。”
玄衣这才想起来,遇了昨天的事,害得他都忘了。
抬手摸了摸头巾:“喂,你说,我额头的这支剑能拿出来的吧。”
“谁管你。”小男孩离他远远的,不知从哪拿了个什么东西,放在手心里,两只手缓缓搓着。
玄衣撇撇嘴,问你多余了,便起身出门。
路过齐冬敩身前,还笑着跟他打了声招呼。
齐冬敩望着少年的背影,似乎在想忘了什么。
“哦,对了。”一挑眉,他终是想起了,对少年喊道:“交租……”
玄衣装作没听到,脚下加快,惹得身后之人一阵无语。
拐角上街,就由不得他说了。玄衣忐忑地打量着周围,挨个问附近可有铁匠铺。
可回答的人都含糊着说不清楚,少年也就只得到处转悠。
见了连齐冬敩都在其中,少年便又想到了叫春风堂的那一位,建在高地,不难找,应该耳目通达一些。
有这种想法,少年算了大致方向后,就向着远处走去。说起来还有叫杨武宝的男子呢,他的话······
“等一下。”这时,一道声音却在身后响起。
分明是陌生的声音,可少年听了,只觉得后脑一凉,缓缓转过身去,却见了一个小姑娘:“怎……怎么……”
小姑娘手里还是握着几块糕点,面另一只手,抓着一大捆绳子,绳子另一端系着好多用竹条编的东西,多是小球,少有些做工精致的小玩意儿,连小房子都有。便就是刘慕娇。
“你方才是在问铁匠铺吗?”刘慕娇如是说着,还不忘咬一口甜糕,“你问这个干嘛,可有什么需求?”
玄衣望着她,看着不过十二三岁:“问铁臣辅干嘛……还能干嘛,自然是找铁器了。莫非你知道,可请你指个路吗?”
刘慕娇正要说话,而路过一老小,让那孩子瞧见了,就兴奋地嚷嚷着要。小姑娘没有出言邀货,而是默不作声地望着小孩子。
老妇拉了拉孩子:“嚷嚷什么,到处乱花钱吗?”
小孩子赖着不走,表情急得似要哭出来。
老妇实在拗不过孩子,怕他真哭,连忙笑着说买买买。
刘慕娇一听老妇开口,一口吞下手中糕点:“小竹球六文铜钱,其他精致的,多三文,算了辛苦费。全是小女子精心编制,价钱良心,童叟无欺,若是喜欢,多拿几个也不碍事。”
老妇看着她的眼神变得奇怪,连忙拿钱买了一个小球,刘慕娇解下一根绳子递给小孩子后,老妇便拉着孩子走掉了。
最后刘慕娇还不忘说一声“谢谢惠顾”,才转过身来。
玄衣犹豫着开口:“你这是……做生意?”
好嘛,不愧是商业大国的岚池,连一个比自己小个二三岁的姑娘都会赚钱了,自己还是个皇子呢。这般一想,少年就笑着挠挠头。
刘慕娇没有理会他不明所以的笑,而是松了松绳子,摇了摇被勒出红印子的手掌心:“不是什么大事业,会点杂艺,打发时间罢了。”
刘慕娇抬头,望他:“你问铁匠铺的路吗?正巧我爹就在那儿干活,我也正想过去跟他说一件事,不如我来带路吧。”说着话时,一提绳子,将其扛在肩上,自顾自地走出去。
玄衣跟上:“多谢姑娘。”
接下来,少年便再没听到她开口说过话,路上又遇了顾客,便是停下来等一会儿。没走出一个钟头,小姑娘已经收了好几次钱了。
玄衣忍不住问道:“这里小玩意儿真是你编做的?”
刘慕娇没回头:“自小就学着了,爹娘放任我胡闹,便就熟能生巧了。最近正要创新呢,废了好多竹子。”
“竹子······”玄衣想了想,“你能出城啊……”
“这话什么意思,我又不是贼人歹人,怎不让我进出了。我去伐竹,若巧遇了春笋,还能回家吃顿香的呢。我平淡生活了一二年,没遇什么大事,倒也不嫌无聊……”
玄衣耐心地听着她说话,但刘慕娇却话锋一转,抬眼望着少年:“但是你,分明我们不曾见面,可从心里觉得不喜,你是谁?”
玄衣笑了笑:“你既心中不喜,又为何要与我带路。”
刘慕娇面无表情:“我这是顺路。你不是这城中的人吧,是从玉流国来的,还是要去玉流国的。”
玄衣愣下:“你怎么知道这些?我的确要去玉流,只是不会现在去,还要等好久呢。”
刘慕娇继续走:“有好多人到这沚水城来,多是文人学子和行商贵人,见了生面孔,大家都这样想了。我看你的样子,跟后者应该不沾边,倒有些像那种贫寒书生,不过是更奇怪了。我娘说过,世上两种人不惹,一是扔钱和扔泥一样的纨绔子弟,二是满脸笑意的读书人。一个没脑子,到处乱咬人,一个没良心,到处祸害人。遇上了这样的,能躲就躲,别去讲道理。当然要是你的道理是硬家伙的话,当我没说。不过像你这样的,娘说要躲得更远。倒不是说你有多大危险,只是你哪天走了运,不是夭折就是成仙,咱担不起这因果。所有我不是帮你。明白不,不说名字,日后好忘记些。到了。”
少年听得发愣,在他印象里,就只有玉祉一口气念过这么多字,这小姑娘前途无量啊。
还想再问什么,但她说到了,于是抬头望去。
第一眼的感觉就是普通,不过也不奇怪。跟着刘慕娇走了进去,立马就有人注意到,走了近来。
刘慕娇打着招呼:“妘师傅。”
汉子咧开嘴冲她笑:“你又带甜糕来给你爹了。他吃不来甜的东西,你每次拿来他都分给了其他人,真是光领情了,枉费了你的钱。”
闻此言,刘慕娇面色如常地望着他。
汉子扯了扯嘴角:“我····我也喜不来甜味,没吃。”
刘慕娇摇摇头:“不是说这个。”左右望:“我爹呢?”
汉子道:“刚才去换水了,他力气大,搬得多些。”
刘慕娇眼中少了些颜色,点点头:“行吧。”然后转头看着少年,示意他自己去,我走了。
而刘慕娇却是坐到火炕旁烤火,还怕那些小玩意让火点着或让烟熏黑,特地地放远了些。
玄衣和汉子对视一会儿,开口说道:“妘师傅对吧,你是铸铁的,我问一件东西,不知道你有没有。”
汉子双手插腰:“只要不是神兵利器,女红脂粉,我概是会些一二的。”
玄衣就笑了笑:“哪里会是那些,我想要一支剑鞘,三尺就行。”
汉子皱眉:“见过来让打剑的,还没见过要鞘的。一般不是重木或皮革吗,干嘛要铁做的,不嫌重啊。”
玄衣挠挠头:“一般的鞘怕是装不住那支剑。”
汉子笑一下:“难不成还是不问世事的神剑,什么样子,我看一看。”
玄衣吞吞吐吐:“有些不方便拿出来……”
汉子还要再说,少年拿出一个钱袋子,摇了摇,叮当响。
汉子面不改色:“铜的东西,都打不了铁。”
玄衣一愣,于是又摸出了一个银闪闪的小东西。
妘师傅笑:“可以,够了。不过我还没铸过剑鞘呢,你又不拿剑给我看,就说吧,多长,多宽,多厚。”
玄衣努力回想,手指比划着:“大概······三尺长,四指宽,两指厚吧,我也记不清了,稍微大一点也没关系。”
妘师傅也想着:“哦,见过一般的鞘,大概两三天吧,先交十文铜钱作押金,免得你跑路,我们白做了。”
玄衣数了十个铜钱递出去,口上说着做得硬实一些,便走了。
几个硬汉子抡了十几年的铁,头一回听说,专门要剑鞘,可还能如何,管他有多奇怪,有钱赚就是王道。
刘慕娇还在烤着火,但刘全真也回来了。
刘慕娇转头看向爹,惊讶着发现男子有些奇怪,虽然一样冷淡。但眉眼间看得出紧张,后背也让汗水湿了衣服。
“不是让你不要靠近这一些人吗?”刘全真望着少年的方向,沉声。
“那怎么办?我看他奇怪,实在没忍住打个招呼。是我先找他讲话的,不能反倒不理会他吧。”
“万幸。”
“什么?”
“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