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司遖刚送阿榆到别院,便见院中站了一人。
“嘻嘻,就晓得你还未睡!”
从司遖手里拿过一个纸袋,掏出一块肉脯塞到那人嘴里,阿榆得意笑道,“发现一家卖肉脯的,可好吃了,你尝尝,喜欢的话明日我带你再去买些!”
月光下,阿榆手上的指环深绿灵光一闪,阿努只瞥了一眼,神色瞬间暗沉,按住那只伸来的手,反手握住,月光之下,一脸不敢置信。
“你看,手冰冷冰冷的,”顺势将双手握在掌心,阿努低头哈着热气,暖笑心疼道,“入冬了,以后莫要在外面玩太晚了,快进屋暖暖吧,被窝里刚换了暖炉。”
看着阿榆进了房间,阿努回过身对着生了醋意的男人,脸上的笑意瞬间收了,怒不可遏:
“半江疆!”
闻言,司遖的脸冷下来,这个名字已经数年未听过了。
半江疆,老太爷给他取的名字,取自神戒上的万里疆域。
三界族系,他们鬼刹族族人最少,却能遇魔杀魔,遇神弑神,任何法术面对他们毫无用处,是众族畏惧的存在。所以,说他们是三界半疆之势并不夸张。
半江疆自小便厌恶这个名字,从他记事起,自己的一生便和整个鬼刹族的生死存亡绑在一起,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十二岁授理族中事务开始,他便自取“司遖”二字。
阿努从未喊过他的名讳,他知道眼前的男人真的生气了,不由得正经下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是认真的,从来没有这般认真过!”
“那你是否告诉她这指环的意义?”
“……”
“令尊是否知晓?”
司遖摇头,“刚刚发生之事,还未来得及……”
“此事岂可儿戏?你这般会将她推到三界的风尖浪口之上!”
“只要她喜欢,有何不可?再说,有了它,又多了一个护身符在身,我看日后这三界之内谁还敢欺她?”
“你不知晓她的情况,这不是宠她,是在害她!”额间青筋暴起,阿努忍不住上前逼近一步,“你可知她是……”
正欲脱口而出阿榆身份,阿努还是忍了下来,握剑的手指关节泛白,“总之,我不能坐视不管!”
“我不管她是谁,反正是我认定的夫人,而且……已经摘不下了,它已认了主!”
“……”
阿努惊得眼睛一瞪,沉重落座石凳上,神色凝重,沉默半天才缓缓开口:
“她若真心倾心于你,我自不会拦着,可她若有一丝不悦,我断不会将她托付,纵使当下得了你们族徽,她也是自由之身!”
“我知晓她在你心中的分量,我们可以公平竞争。”
说出此话的男人脸上那份炽热和纯真,让阿努的眼神从竭力压制的愤怒变成掩盖不住的刺痛,他摇头苦笑,缓缓起身回头,看到室内主灯已熄,床边的夜明珠微光朦胧。
“此事暂时不要让你族父知晓。”
“……嗯。”
就算告诉他,那老头儿也不会信啊,自己估计还会挨顿揍,除非他亲自带着当事人过去。
“她睡了,你回吧!”
“我跟你一起守着。”
“今夜我来吧,明日她想去买些小礼物带给万枯村的小玩伴,你陪她去。”
“这……多不好意思,老给小弟独处机会……”
“那你给她做三餐饭菜、午后茶点和闲时小食?”
“多谢,多谢努兄,到时喜酒兄弟管够!”
“滚——”
看着背影潇洒远去,哀伤弥漫那双星海般的眼睛,阿努落寞的回身,望向房内。
他很是羡慕司遖,可以敢爱敢恨,而自己何来资格与他共同竞争?纵使争来了,如何给她安稳的生活?毕竟母仇未报,自身亦难保,他只能隐忍,像透明人般存活于世。
过去数千年,他从未放弃复仇,可查无可查,而自从阿榆失踪,他突然明白母亲的遗愿,她希望自己一生安好无虞,正如他现在,只愿阿榆平安喜乐,他便知足。
至于母仇,待阿榆不再需要他,他便可安心踏上复仇之路,自此生死不论,只愿手刃仇人!
房内,床上的阿榆眉头紧锁,手握拳头,一场梦魇袭来。
战场上,杀戮惨烈,身着红色披风金色盔甲的女将军,手握一把方天月牙戟,所过之处尸横遍野。
她回头那一瞬,阿榆惊呆,此人竟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可她眼中悲痛又决绝,阿榆瞬间感同身受,低头看着戟下自己入魔的部下,不忍心下杀手……
可是为了三界太平又不得不出手,所以稳、狠、准,倒下之人未体会到痛苦已然殒命。
来不及抹去脸上的泪痕,她又挥戟迎战而去……
“姑娘,莫要伤心……”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阿榆回首,已身处一处空旷之地,面前是那个青衣少年。
“老王,你跑哪去玩了?”
“呵呵,姑娘忙于尘事,用心去看,就会发现小生一直都在。”
“哦……眼下我自由了,想去凡间看看,不能替你守庙了。”
“恭喜恭喜,那祝姑娘吃得开心,玩的随性!”
“哈哈,你倒是懂我的!”
“我前来也是跟姑娘告别……不,是暂别啊,去凡间时将你收藏的那些宝贝疙瘩带上,我……”
话未说完,老王一回头,正经的脸瞬间焦灼起来,大叫道,“哎哎哎,我不下这一步……”
“又悔棋,老子不跟你下了!”
随着一声怒喝,“吧嗒”,棋子落地声,阿榆梦中惊醒……
老王,你又话说半截……
那红衣女将军,又是谁……
……
天界,凤梧宫。
天帝古梧一脸失落,站在那金色战甲前,轻抚低叹。
“小霓啊,你这一走,天界都没人陪我玩喽!”
“我就说这月牙戟太笨重,哪是小姑娘家用的,细细长长的白剑不好嘛?”
“唉……说到白剑,就想到‘逆鳞’,你说那种长剑娘们儿唧唧的也就算了,可也不能把它送给老龙的儿子啊,那里面可是有……唉……!”
“……”
……
紫辰宫外,月下神君见天帝久久不回,急得来回踱步,最后一咬牙一跺脚,便直奔凤梧宫。
天帝不知所踪,恐怕只会在那里,他此时过去便是自找麻烦,可眼下之事,事关凤霓上神,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天帝青少年时本就和凤霓上神有一段姻缘,两族族长也是诚心联姻,特意私下里寻他牵了姻缘线,可后来不知何故一直拖着,再后来三界大乱,两族族长皆殒命。
此事只有两位族长和月下三人知晓,天帝也是无意中看到自己断了的姻缘线,追问之下才知晓此事。
三界大战中,凤霓杀孽过重,这姻缘线承受不住她浑身阴煞戾气便断了,之后月下也试过重新牵线,终不成。
古梧也未强求,他本就比凤霓年长千岁,便当她妹妹般疼爱,只是自此他也再无谈及婚娶。
凤梧宫外,正发愁找什么理由进去的月下神君突然脚下一轻,被直接召入凤霓寝殿内。
落地没有站稳,月下一个趔趄要摔倒,便顺势往地上一个跪趴,行了个大礼。
“何事令月老如此惊慌?”
眼前背对着他的男人明显动怒了,也难怪!
人家本来就是隐匿了行踪,悄摸着来此睹物思人,你非要来戳破人家薄薄的脸皮,还险些被整个凤梧宫知晓。对于八卦这事,若凤梧宫知晓了,那就等同于整个三界都知道了,谁让这宫主喜听八卦,手下的仙侍仙奴也善于此道。
所以,古梧没甩给他九道雷刑已是轻饶。
“帝尊恕罪,下官,下官发现九缡殿下姻缘异常,特来禀告。”
“他的姻缘与吾有何关系,异就异了!”
月下吓得不敢起身,还是撞刀上了啊!
可事关凤霓上神,撞得浑身血窟窿他也要说,不然等那位回归天界,发现坏了她姻缘,她宫内那几个仙侍估计把他折磨死,还要让他自个儿收拾骨头渣,至死仍不休的主儿啊!
“若神尊回来,发现她的姻缘……”
“他俩什么姻缘,你心里没个谱吗?!”
你个糟老头子,明明是吾的东西,让你撮合给了那黄毛小儿!
“他给小霓当孙子都嫌年幼,扯了这么一段姻缘,你让三界看她笑话不成?”
手里两颗团得浑圆的桃核捏的咯吱作响,若不是顾及他天帝的身份,古梧这会儿已经生吞了他,“要不你跟他一起给小霓当重孙好了,从此落个清闲,留在这凤梧宫好生休养一番!”
“重孙不……”糟老头子瑟瑟发抖,“不不,下官不敢!不敢!”
这是要被罢职了,月下脸都白了。
“下官这就去给九缡神君安排个好姻缘!”
说着,月下不敢起身,便低头拱手躬着身往门边退去,结果,“咣当”一声,一屁股撞上了被从外推开的门,将门又撞关上了。
眼看要摔个狗啃屎,天帝挥袖将他收了回来,二人躲进战甲后的屏风内。
那人见门打不开,竟翻窗而进。
“楠山驿?”
一身医官服的男人摇摇晃晃来到战甲前,古梧见之眉头紧皱,一脸厌烦。
“帝尊还记得此人?”
古梧未答,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此人如今修行几何?”
“凤霓神尊的副将,自是神君巅峰,纵使这万年来稍有颓废,灵力仍不减当年,这相貌也依旧丰神俊朗啊!”
话音刚落,月下感到后脊一阵发冷,忙捂了嘴,暗叫不好。
他这嘴,就欠抽,回去他就拿红线给自个儿缝上!
当年若不是这小厮追着神尊不放,旁边这位又怎会将一前途无量的武将贬去当了个小医官?他竟还在这吹捧上了!
楠山驿跪坐在凤霓盔甲前,抬头时已满脸泪水,神色哀伤。
“神尊,驿来看您了,带来了您最喜欢的‘不归饮’。”
“来,我们干一盏,再大杀四方!”
一口气闷了坛中酒,楠山摔坛起身,随手化出一支弯月长刀舞起来。
屏风后的男人盯着那飞刀看得眯起眼,手里的桃核团得飞快。
月下见二人各自入神,转身蹑了手脚,准备走楠山驿的老路子,结果手刚摸到窗边,一阵风打来……
窗“咣当”一声关上,室内“吧嗒”一声闷响,“骨碌碌”滚落声,又“嘎吱”一声脆响……
楠山驿一个踉跄倒下,低头看看脚下踩碎的桃核,“噗通”跪倒,一把抓起,吹了吹碎渣,将桃仁扔进嘴里,然后跪着朝盔甲爬去,抱着盔甲下摆痛哭。
“神尊啊,您回来看驿了,知道驿饿了,还送了下酒菜……呜呜~~”
“呜呜,这果仁儿虽然咸香咸香的,可没有您当年在篝火旁亲手烘制的那般酥脆美味啊,如今这掌管后厨的食邑神君哪能跟您……”
楠山驿话未说完,便被身后暴怒的男人抽晕了过去。
看着那一地碎渣,古梧整张脸都在抽搐,蹲下身手颤抖着将碎桃核撮起。
“下官该死!下官该死!帝尊恕罪!帝尊恕罪啊!”
月下头磕得如小鸡啄米。
五千四百多年前,凤霓在凤梧宫亲手种下一颗桃树,和肉糯汁多的蟠桃不同,这是古梧爱吃的水晶脆桃,凤霓吃遍凡间桃树才寻得这么一颗,许是水土不服,来年就结了俩桃子,送予他作了生辰礼。
古梧吃完后一直将那桃核随身带着,盘到现在早已浑圆如珠,润成酱色。
那是凤霓陪天帝过的最后一个生辰,送的最后一件生辰礼,他月下神君竟给天帝惊吓掉了,又被那醉汉踩碎了吃了……
月下,你出门不看老黄历吗?!
生气会变丑,生气会变老,又老又丑小霓不喜欢,不生气不生气……
默念一百遍,古梧深吸一口气,再睁眼便抬手甩出一道金光,将“醉生梦死”咒打入楠山驿体内。
“既然嗜酒,就一直醉着吧!送他去凡间反省!”
见天帝气得乱了心神,竟忽略了始作俑者,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拎了这酒鬼便要走。
“且慢!”突然想到一事,古梧眼神深沉,看着醉的不省人事的男人,唇角一勾,哼,还真是最佳人选,真是便宜了你这臭小子!
轮回台上,执罚天兵按照天帝口谕,抹去楠山驿的记忆,掩去仙气,瞄准屁股,狠狠一脚踹到了下界。
楠山驿那般动静,整个凤梧宫竟无人发现,宫中所有护卫奴仆被罚半月不准入眠,一年不准食荤,以惩渎职之罪。凤霓护短,宫中这些人都是她亲选的,别人碰了她会炸锅,所以只好这般惩罚。
可楠山驿碰了天帝逆鳞,削去神籍也不过分的,念他是凤霓上神的旧部从轻发落也就算了,可被贬去凡间哪还有带着灵力修为的?执罚天兵当值数千年,第一次遇到此况,很是不解。
月老也不解,但经此一事,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三界之内,大腿最粗的便是那凤霓上神,真是谁抱谁知道,一旦抱上了便万万年高枕无忧啊!
今日开始,红绳先放一放,他要开始苦研如何才能抱上这条消失的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