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枯山西北十里外,凤麟军营。
营帐内,师缡一身锦缎白袍,在沙盘前做战略部署。旁边盔甲擦的锃亮,一把乌青逆鳞长剑在书案上擦了一半。棱角分明的脸上神情严峻,匪寇又猖獗作案,主帅下令近日要再次攻其山寨。
突然,外面一阵马蹄声,接着又是一阵嘈杂的争吵声。
“怎么回事?”师缡冷声道。
“报将军,是师忠来了,”门口的守卫面露难色,“骑马入营。”
少将军铁面无私,严格执法出了名,师忠虽是侍从,可和他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这骑马入营,只有传令兵和将军以上官衔方可,否则按军法处置十棍杖刑。
“十杖。罚完带来见我。”
一盏茶后,两个步卒抬着师忠进了营帐,正准备将担架放地上。
“抬床上。”
步卒刚出门,“啪”的一记闷响,师缡一巴掌拍在床上趴着的屁股:
“别装死!”
“哎呦——是真疼,少爷!”拿手去捂,刚挨着屁股又急缩了回来,疼得他龇牙咧嘴。
“别以为我不知道。”
这些年,师忠虽不在军营常驻,可府上常让他来送各种补品,外面这些兵卒没少受这小子恩惠,私下称兄道弟的,这体罚自然不会用全力。
“不是让你回去送仙丹,为何又回来了?”师缡黑着脸转身去柜子里取创伤药。
趁少爷不注意,师忠从怀里掏出半截窝窝头塞嘴里,面朝床里边赶紧嚼吧几口,刚扭回头就对上那张寒冰脸。
师缡手里拿着药,站在那里直盯着他不说话。
这下尴尬了,他舍不得吐了嘴里的窝窝头,便使劲咽下去了,手里的也赶快揣进了怀里:“这……这是刚刚那个炊事兵小张给的,没这个窝窝头我可撑不过去……”
看着那张憋红的脸,师缡叹气,递上自己的茶盏,冷声道:
“说重点!”
刚“受过刑”的男人麻利儿坐了起来,一口干了那盏茶,算是缓过来了。
“道长说一颗仙丹不够,要七颗,我就连夜赶回来了。”又掏出怀里的窝窝头啃起来,师忠满脸委屈,“跑了一夜,饭都没吃!”
师缡眉头紧锁,一筹莫展。
前两日,阿榆他们在洞穴外分道扬镳,阿榆和三小黄一溜烟就跑得不见踪影,他一瘸一拐的走到村口,正要出村时,老黄追来,说刚刚曾曾曾孙回家了,多谢他将孩子救回,并按承诺将仙丹相送,他回到军营便让师忠送回了师府。
想起那个“小男人”,师缡眸子里的寒气更重了,羞辱一股脑涌上心头,实在不愿再见她……
“这是军营,不要像在府上那般散漫,依主帅脾气,可不止这些军棍。”
“知道了,少爷,师忠知道您最疼我了,可是……他们这个窝窝头太好吃了,不信您尝尝。”这馋虫从怀里掏出窝窝头就往他家少爷嘴边送。
“……够了!每次来都吃这个,还吃不够!”少爷脸都黑了,眼看着这家伙一天天长大,却是只长个子不长心眼,让他头疼。
吃饱喝足,师忠又趴下,准备自己上药,屁股虽没有破皮,可还是淤青红肿一片。
手上一松,药瓶被师缡拿走了。
“让小张来吧,他手轻。”闭上眼睛,师忠开始等跟他要好的炊事兵小张来上药。
片刻,只觉屁股一凉,师忠惊诧睁眼,回头只见少爷在给自己涂药。
“……”
“疼吗?”眉头一挑,师缡冷冷的语气里有一丝疼惜。
师忠咬紧袖子摇头,鼻子还是忍不住酸了,眼睛噙着泪。这是少爷第二次给他上药,上一次是在他进府一年后,刚满六岁的他们在野外被狼群围攻,那次他哭得谁都按不住,是少爷强撑着从床上下来,过去亲手给他上的药……
“不疼你抖个什么劲?”随即又“啪”一声闷响,师缡将一贴膏药拍在涂满药膏的屁股上。
“少爷……你变了……”吸溜吸溜鼻子,师忠提着裤子从床上下来。
少爷变了,以前一个月也说不了这些话,而且说话语气也少了一些冰冷。
师缡并未接话,朝洗脸盆走去。
手未洗完,一小卒跑进来。
“报少将军,刚获报,土匪闯进黑石子村,村长女儿被劫走!”
“休息会儿就回府吧!”朝师忠丢下这句话,他披上盔甲,拿上佩剑就冲了出去。
……
“这霸气,这外冷内热的温柔体贴,我要是个姑娘一定要嫁给少爷!”
目送少爷要去英雄救美的背影,“姑娘”咂舌称赞,突然又想起什么,一拍脑袋,“唉,怎么就把这事给忘了!”
这么重要的事,还是等少爷回来再说吧!
这次出寨的是五六个偷腥的土匪,师缡带着一小队人马很快便将他们击杀,村长女儿看着少将军帅气的模样完全被迷住了。
“小女子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还望英雄莫要嫌弃。”
纤细的玉手一抬,村长女儿一脸娇羞低着头,等着骑在马上的师缡将她拉上去。
这姑娘腰肢细软如柳,肤白如脂,眉眼周正,小家碧玉的美人胚子,怪不得土匪要抢。可她手抬了又抬,未见马上的人有动静。
宝剑回鞘,“驾”一声冷呵,师缡扬长而去,从头到尾未看这美人一眼。
姑娘惊愕且尴尬的杵在那里,望着远处的尘土飞扬。
“姑娘想嫁给我们少将军那可是要排队的。”身后领头的骑兵笑道。
“排就排!”女子矫哼一声,“奴家今生非他不嫁,多久都愿等!”
“那你可有得等喽,”骑兵指着山坡上一棵远得看不清的大树,“前面的姑娘最少也要从这里排到那棵树了。”
姑娘看了一眼,满眼绝望。
“来吧,还是让我等送姑娘回去吧!”骑兵伸手将不情愿的姑娘带上马。
“我们少将军是好人,就是性情冷淡了些,从不亲近女色,最不喜人近身,所以不可能和姑娘共乘一马,您见谅啊!”
望着英雄消失的背影,村长女儿杏目怒嗔,一脸的不甘心……
……
“你怎么还在这?”刚进营帐,就看见床榻上睡得七仰八叉的师忠,他边说边到屏风后脱下盔甲。
这个季节穿着厚重的盔甲,又大战一翻,其他兵卒早已大汗淋漓,他却未出一滴汗,一身冰冷气质,冷得汗都不出。
床上的人睡得迷迷糊糊,睡眼惺忪地走到师缡身边,像小狗一样皱皱鼻子,在他身上嗅了嗅。
“怎么有股怪怪的味儿?”
怪味儿……
师缡想起牛粪……还有,柔软的唇……那人在水中长发飘逸的妩媚……
“少爷……您脸红了?!”
以为自己眼花了,师忠使劲揉揉眼睛,自小到大,他从未见过少爷脸红,竟还有一丝羞涩?!
我天!少爷动了春心?!
怀春少爷并未理他,转身去换衣服。
从屏风后再出来,已是身着银色松纹金丝镶边的白袍,冰冷的气质上又添一身英气华贵。
“呦,穿这身啦?上次给您送来,不是说太花哨了嘛?”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师忠围着他上下打量。
少爷这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啊,莫不是去见心上人?
心上人?
”哎呀“,一拍脑袋,师忠终于想起那件重要的事。
“你回吧,再耽搁一会,到府上又要天黑。”低头整理着衣衫,他又催促一遍。
“那个……您还要在这常驻不成?”
“……”
斜睨一眼又坐回床榻的男人,师缡并未理睬。
他本来就是王凤大将军旗下的少将军,要随军剿匪之际,一向康健的母亲突然病重,他才留府照顾。
半月过去了,母亲仍不见好,后来一云游道长让他前来寻丹,自己本是不信的,可府上深院那位贵客开了口,也是让他前来此地。他来了才发现,仙丹所在之处离他们营队此次驻扎之地,仅十里远。
虽说正值休沐期间,可不管营中事务,但他哪能眼看着陪自己同生共死过的兄弟被这窝悍匪所伤。
想着丹药送回去,母亲定会痊愈,自己回去仍免不了被逼婚,便索性留在军营。谁竟想,一颗不成,又要变成七颗!
心中不由得焦急……
“老夫人让我留在这照顾少爷,或者……有件事您答应了我就可以回去……”吞吞吐吐半天,师忠难以启齿,因为这件事少爷不仅不会同意,还很反感,他怕自己说出口会被直接撵走。
师缡一直沉默,等着他把话说完,只看那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就猜到了八九不离十。
“那个……家里来了个术士,说老夫人的病不用仙丹也可,就是……哎,哎,少爷,你等我说完嘛!”
道长未走,又来个术士,明显是“趁热打铁”的逼婚。母亲的病哪能容你们这般利用,师缡愈发冰冷的脸上终是藏不住怒气,二话不说,起身就走。
“少爷!老夫人这次是真的病重!”
到了营帐门口,师缡停了脚,身体明显一颤。
“要不您考虑一下?”眼见小主子停下,师忠忙上前跟了两步,试探着问道。
犹豫片刻,师缡回去将腰上佩剑取下放在刀剑架上,再回身时,眼里的那抹悲伤已换成千年冰霜。
既然真的病重,还要用“冲喜”?恐怕师忠再说一句,他就忍不住冲回府里挥剑挑了那江湖骗子!
“我会尽快拿到剩下的仙丹!”说完,师缡转身出了营帐。
“涟月小姐美貌和才艺也算配得上少爷,若不是她父亲早逝,家境也是配得上我们师家的,您二人又是青梅竹马,说是为了冲喜成亲,可这不是大家一起期盼多年的良好姻缘嘛!”
冲到帐外,师忠蹲在地上扯着少爷的衣袖不让走,越说越激动。兵卒们没有一个敢上前看热闹,看少将军这脸色,这次离得近的免不了又要跑个二三十里。
“放手!”低头看着那双誓不服输的手,师缡眉头紧皱,声音冷似冰锥般,寒冷又尖锐刺骨。
“这样……也,也不用费事找仙丹了……”看着被自己攥得有点皱巴的袖子,师忠忙松了手,紧张地在胸口搓了搓。
少爷素爱整洁,衣着见不得一个褶子。
“我自幼将她当妹妹看待,绝不可能娶她!不回去就在这老实待着,再说一句废话就滚回去!”
抬头看看日头,已近晌午,师缡急着去万枯村找老黄,听了师忠的话不免心烦意乱。这两年为了让他成婚,找了各种理由,这次竟用在了母亲身上。
师忠是他最信任的人,虽武艺一般,很多时候反应有点迟钝又缺心眼,可有他在府上护卫父母亲,自己总是安心的,现下府上没了心腹,他总不踏实。
师缡头不回的走了,一定要尽快找到仙丹让他回府。
从万枯村回来已三日,心中对那里仍是抗拒,可他自己都未察觉,抗拒中还有一丝期待……
众人看着少将军远去的背影,愣住了,就这样走了?
他老人家的脾气何时开始如此仁慈了……
娘娘庙大殿。
一身青衣男妆打扮的阿榆半坐半躺在案几后的椅子上,脚翘在案几上晃着,闭眼小憩,享受着老黄一早供奉的香火。
今早,桀鹰见她脸色不好,拿出一罐主人炼制的百花蜜丸,仅是吃了两颗,她顿觉神清气爽,肩膀上的伤口也不疼了。
自墓穴出来,阿榆就觉得体内没了压迫感,她以为是庙里的香火起了作用,期盼着快来更多的香客,好让她早日摆脱这结界瘴气的束缚。
已是晌午,阿榆小脑袋瓜随着两根大拇指来回盘绕飞快思忖着,邱夜说今日午后就要闭关,因为催生莲子大伤元气,桀英要为他护法,过会儿再出庙,他们应该不会发现。
她要尽快去村里寻木匣,去救那个为了帮自己被抓的小萝卜。
昨日她一夜梦魇,有个声音一直在她耳边哭喊“小姐,对不起,小姐,对不起……”,吵得她一夜未睡好,今早起床就头晕脑胀的。
准备小憩一会她就出发,突然,一阵“沙沙”的碎碎的脚步声进了庙,阿榆忙放下脚,放眼大殿却不见一个人。
这时,一个红彤彤的苹果慢悠悠从下面腾空漂浮上来,然后落到了案桌边沿。
阿榆一下蹿到椅子上,抱着椅子靠背缩成一团,她以为大白天又有妖灵作祟,自己有伤在身,无力抵抗啊!
唉,就她这非人非妖的样子,无伤在身也无力抵抗啊!
只见四个丸子包慢悠悠冒了上来,接着是两张肉包子般白嫩的小脸蛋。
“姐姐,请你吃苹果,帮我们把供品摆上去吧!”
“小黄牛,你怎么来了?”
看着眼前这两个踮着脚尖、下巴趴在案桌上的小男孩,阿榆跳下椅子,拍拍胸口,安抚着差点被吓碎的玻璃心。
“他是我的好友,德宝。”
小小小黄像大人般介绍着朋友,德宝躬身给阿榆行了礼。
哈,第二单“生意”这不来啦~
这个女人瞬间脸上堆满谄媚的笑意,接过德宝手里的篮子,帮他把供品摆到供桌上,点上三支香。
德宝认真的叩了三个头,作揖许愿。
阿榆隐约听到他对神像嘟囔着什么阿娘早日康复。
“德宝,可是阿娘生病了?”半蹲下身子看着脸上写满忧伤的孩子,阿榆一脸自信。
“姐姐怎么知道?”抬头看着她,小男孩突然鼻翼忽闪忽闪吸气,“姐姐吃什么草长大的啊,好香啊!”
话音刚落,一只小手上前朝他脑袋上一推,小小小黄一脸嫌弃,“说什么呢,你以为姐姐跟我一样!”
“姐姐可以治好你阿娘的病……”
阿榆身体一顿,不对!
然后起身挺直腰板,吐口唾沫在掌心,帅气地将鬓角发丝往上捋了捋,白眼一翻,挑眉不满道,“叫谁姐姐呢?见过我这么英俊潇洒又爷们儿的哥哥吗?”
“姐姐真的可以治好阿娘?”眼中闪着光,德宝激动得站了起来。
“这个……不好说啊!”
“爷们儿”不悦,一脸困惑,自己如此费尽心机的装扮,还是像女人?
德宝又要开口,旁边的小小小黄忍不住了,在德宝身后偷偷踢了他一脚,圆溜溜的眼睛一眨,嘴角上扬拉出一抹得意,眼神里传递着“看我的”。
再抬头时,那张故作老谋深算的小脸,变成了噙满眼泪的呆萌小可怜,上前抱住阿榆的大腿边晃边嚎。
“阿榆哥哥,天下第一英俊潇洒的爷们儿,可怜德宝爹爹死的早,若再没了娘亲,他可怎么活呀?你救救她吧,就像当初救我那样……”
小黄牛好一顿唔哩哇啦、撕心裂肺,只是眼泪怎么都挤不下来。
“嘘——”再让这小牛妖说下去,自己老底都要被揭了,跟一个孩子置什么气,于是弯腰笑道,“你阿娘现在是什么情况?”
“阿娘昨日从田里回到家就晕倒了,村里大夫诊治后也未有成效……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呜呜……”
德宝泣不成声。
“今早他阿娘气息愈发微弱,大夫说人已不行了,邻居大娘们已经开始张罗后事了!”
小黄牛急得脸皱成一团。
“那……我若治好你阿娘,每逢初一十五你们都要来上香还愿,可好?”
日日让他来上香,她可不忍心,这么小的孩子爬个山多费劲啊!
而且,她正好也要去村子里寻匣子。
“好好好,姐姐快走,阿娘很痛——”德宝拉着她衣袖就往外走。
看着他焦急且欢喜的样子,阿榆很是心疼,特别是撕裂的裤脚和磨烂的鞋子,这么高的山,他们爬得定是很辛苦。
刚出庙门半里路,阿榆就感觉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的跟在身后,眼看出了树林就到村口了,那条隐身的绿蛇妖终于现了身。
再不下手,阿榆就要进村了,她环视四周,确定无人跟踪,狠狠道:
“我本不想自己动手,可上次化了小牛又化老牛,精心设的局竟因那三个臭妖怪心软让你给逃了,回去讨要解药不成本君还被毒打一顿!”
“今日是最后一天,杀了你,本君才能活!”
在这里使用灵力会被邱夜和天兵感应到,她便以蛇信为弓,瞄准阿榆的脖子,将那枚小到看不见的毒箭射了过去。
“莫要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