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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跃马入皇城(三十四)

作为大宁朝堂中枢,凤阁可谓权势熏天,掌佐天子之大政,统领六部。

李白垚每日寅时三刻来到凤阁,无论暴雪还是骤雨,雷打不动,同两位中书侍郎梳理完折子,按照轻重缓急,叠于案牍。

李白垚患有眼疾,只能趁着天色不亮批答表疏,忙到日上三竿,才有功夫喘口气,活动着臂膀,在政议室走来走去,脑中依旧在勾画大宁脉络。

一名起居舍人走入房内,躬身为礼,低声道:“右相,瑞王来了。”

李白垚稍作迟疑嗯了一声,“备茶。”

自己上任后,瑞王亲临凤阁,倒是破天荒头一遭。

不多时,一袭蟒袍的刘甫出现在门口,还未走进来,哈哈大笑道:“许久不来凤阁,仍旧如此寒酸,难道把钱都给了灾民,门帘都置办不起了吗?”

未曾见面就是一场下马威。

李白垚听的眉头微微皱起,不紧不慢走来接驾,拱手道:“见过王爷。”

“李相啊,你这中书令也太不为自己着想了吧,春寒料峭,北风还没走远呢,怎么不烧起炉火,省这些银子能省到哪去?俗话说春捂秋冻,你这肩头担着九十九州,若是冻出些毛病,谁来替圣人分忧解难。”刘甫热情笑道,自作主张走入内堂。

看似关切的一番话,李白垚却品出话中的针刺,跟随瑞王进屋,见到对方大摇大摆坐在了自己椅子中,也不计较,轻声道:“白垚身子骨还算结实,冻不出毛病,即便是卧病在床,也有王爷和杜相替圣人打理朝政。”

刘甫摩挲着太师椅把手,肆意笑道:“我和杜相各司其职,他管他的黄门省,我管我的兵部礼部和保宁都护府,这中书省,尽是些鸡毛蒜皮的杂务,需要精细的人来打理,离了谁都行,唯独离不开李相。”

李白垚轻笑道:“确实是杂务,天天忙的找不到北,不过还是忙点好,省的胡思乱想。”

针锋相对。

刘甫在嘲笑中书省庸人都能干,而李白垚在暗喻瑞王胡思乱想觊觎龙位。

瑞王和世家党争斗已久,又有刘贤和李桃歌正面冲突,这脸皮撕破不撕破,已经无所谓了。

起居舍人端来了两杯茶,放好后弯腰离去,顺便关好了房门。

刘甫意味深长一笑,掀开茶碗,滚了滚茶水,说道:“李相眼疾可曾好转?”

李白垚正襟危坐,答道:“多年的老毛病了,服了许多药,没治好也没治坏,白天当睁眼瞎,夜里当秉烛郎,久而久之反倒是习惯了。”

刘甫品了口香气淡雅的茶水,热气滚沸烫的挑起浓眉,说道:“没找太医瞧瞧?”

李白垚轻声道:“瞧过了,顽瘴痼疾,太医也束手无策。”

刘甫气愤道:“太医署里那些酒囊饭袋,只知道开些没用的方子,有的医术甚至不如街边的江湖郎中,养狗都比养他们强。”

李白垚不去接话,低头喝茶。

之前他顶撞圣人时,口口声声说要替大宁治疗顽疾,寓意自己是大宁郎中,刘甫跑来说这番话,岂不是当他面骂瞎子。

刘甫慢条斯理说道:“今日前来,求李相办两件事。”

李白垚谦逊道:“王爷有令,尽管派人吩咐就好,何来求字。”

刘甫笑道:“我这人的脾性,你也知道,自作主张惯了,可有些难题,还得依仗李相帮忙,比如伸手要钱。”

李白垚面如平湖道:“瑞王执掌兵部礼部,又兼任保宁大都护,不知替哪个部堂来要钱。”

“天下万事皆易,唯独要钱难以开口,一谈钱,总觉得比平日矮半头。”刘甫摇头笑了笑,然后话锋一转,“朝廷不是准备调换六大都护吗?为了慎重起见,礼部,兵部,保宁,都需要银子来斡旋,不把他们拖欠的军饷补齐,万一发生哗变,你我难辞其咎。”

李白垚惊讶道:“王爷,据我所知,六大都护府中,确实拖欠了不少军饷,可唯独保宁满响满额不曾亏待过,另外五大都护没来找我要钱,唯独您开了金口,他们心里该如何作想?”

刘甫皮笑肉不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李相在圣人身边呆久了,不知下面辛苦。那几十万大军,养好了是守家犬,养不好就是洪水猛兽,不饿肚子是底线,还要适当喂肉解馋,否则发起性子来,真会咬人的。”

李白垚刮着茶碗边缘沉默不语,直至悠然喝进去半碗菜,才勉为其难说道:“保宁军费充裕,兵器甲胄为大宁之最,若是刻意偏袒,其它五大都护府的府兵会不会心生不满,他们若生出哗变,谁能担待的起?而且国库确实没钱了,燕云十八骑的赏金都拖欠着呢,缓了又缓,迟了又迟,想要拆东墙补西墙都找不到墙在哪里,赵国公昨日还在殿内发牢骚,说将士们拎着脑袋奋力死战,替大宁守国门,到头来养家糊口的银子都没着落,王爷当时也在场,我这中书令,哎!恨不得找处地缝钻进去。”

一番话连消带打,深得庙堂精髓。

刘甫威严五官流露出不满神色,将茶杯重重一顿,随后微微一笑,春风化雨,“李相为大宁操碎了心,是本王考虑不周。可话说回来,保宁都护府的军饷可以不发,那六大都护互调,总该给兵部和礼部拨些银子吧?”

李白垚叹了一口气,浮出苦相说道:“六大都护互调是当务之急,钱的事,我已经在想办法了,正在朝世家门阀借,至于能借到多少,暂时不得而知,王爷先容我些日子。进门时您不是瞧见了吗,凤阁门帘都不曾置办,这钱,得花在刀刃上。”

刘甫眯着眼道:“这么说来,本王亲自跑一趟,半文钱都要不到?”

李白垚赧颜道:“恕白垚无能。”

“好,既然这件事不好办,咱们来找件你力所能及之事。”

刘甫站起身,从蟒袍宽大袖口拽出一份折子,递于腰身佝偻的大宁右相,“兵部右侍郎即将告老还乡,我这有位合适的人选,还请右相批了。”

李白垚并未接过折子,而是指着眼眸,苦笑道:“天亮了,变成了睁眼瞎。”

刘甫皱了皱眉,压着怒火道:“我举荐张若初为兵部右侍郎,李相可有异议?”

“刑部郎中张若初?张凌隆的嫡长子?”

李白垚碎碎念了两句,突然大惊失色道:“呀,不好,昨日我才拟了诏书,任命固州刺史卜琼友为兵部右侍郎,诏书已经发往固州,今日恐怕已经到了保宁府。”

刘甫拉出亢长的嗯字,眉头深蹙道:“昨日的诏书?右相请放心,我的马很快,肯定能追上诏令。”

李白垚遗憾笑道:“尽管瑞王的马很快,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堂堂中书令,总不至于君子都不如。”

刘甫怒目道:“李相,我是兵部尚书,下属的任命,难道不经本王就可以任免?”

李白垚微笑道:“王爷进门前不是说了吗?鸡毛蒜皮的小事,交给本相来处置就好了,何须劳烦王爷费心。”

刘甫捋着浓髯,字字透露出杀气,“好一个李白垚!”

说完后拂袖而去。

“多谢王爷夸赞,下官眼瞎,怕摔跟头,就不相送了。”中书令弯腰谢礼。

刘甫走出凤阁,李白垚才缓缓挺起胸膛。

二十年来,这是他初次将腰杆挺得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