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知县听到高学政问出‘你们县读书人风气怎么会如此’的问题,只觉得耳边好像响起了一声惊雷。这可是极为严厉的指责,无疑是在说董知县要为‘风气败坏’负责。
自己到县里还不到一年,董知县当然认为自己要为如此激烈的指责负责,便询问高学政到底指的是什么。
虽然高学政官职比董知县高,但是董知县并不畏惧高学政。董知县是进士,高学政也是进士。而董知县的官职安排是由吏部负责,高学政的确可以向上告状什么的。但是最终的晋升与否,也不是由高学政一手遮天的。
带着这种自信,董知县摆出洗耳恭听的态度。然后就听高学政讲述起举人们对霍崇的攻击,于秀才与霍崇的恩怨过节。
听完讲述,董知县更不怕了。只是对霍崇的所作所为更有了些兴趣。董知县万万没想到,霍崇竟然敢收容文字狱犯属,还向犯属提供了工作机会。这年头,男人们尚且不好找到谋生的营生,女子们居然能靠教人认字混口饭吃,真真是令人称奇。
高学政也没指望董知县会跟傻瓜一样听了自己的讲述,就立刻对霍崇下死手。虽然有破家知县,灭门知府的说法。那是对一般人。霍崇真的不是一般人。倒不是说霍崇有什么不得了的背景,而是霍崇是有官身的家伙中极少数给官府老实纳税的士绅之一。
哪怕是高学政想搞霍崇……,不,正因为高学政要搞霍崇,他更确定霍崇的谋生手段就是通过纳税与地方官府维持着一个互相合作的局面。
“董知县,你以为那些士绅为何会看着如此丑恶?”高学政开始进行自己的游说。
“唉……他们心性就是如此。”董知县叹道。必须得说,得知了这帮有功名的读书人干出的事情,董知县是真的看不起。
高学政能理解董知县的感叹,就继续深挖起根源,“那些人心性的确有不端之处。不过为何之前他们就没有如此?不知董知县如何想?”
董知县稍加思索,随即答道:“高兄,我到牟平县不过半年。那些举人秀才在牟平县住了几十年,我并不知道他们以前是何种模样。”
高学政已经算到了董知县的反应。这种推脱并没有错。而且董知县所说的更没有错。让一个刚到牟平县半年的知县为几十年来的牟平县风气负责,这官司就算是打到康熙面前,高学政也打不赢的。
不过重要的并非与此,高学政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若是霍崇没有到牟平县,就不会有这等事。”
董知县想了想,微微点头。高学政继续说道:“霍崇三年前不过是一介工匠,为了谋生还混什么教派。若非知道霍崇底细,董知县初次见到霍崇的时候可否能靠见他一眼,就知道他竟然是这么个出身么?”
再次点点头,董知县对这话的确非常认同。第一次见到霍崇的时候,董知县也知道些霍崇的事情,所以对霍崇的外表实在是有些讶异。
这个出身卑微,生平经历奇特的男子有着令人并不厌恶的外貌。身材高大,五官端正,皮肤光滑。尤其是那双晶莹明亮的眼睛,尤其令董知县感觉讶异。那真不像是经历过无比辛苦的生活人该有的眼睛。也不是那种官宦富裕家庭出身的青年能拥有的眼睛。
正被过去的回忆牵扯,就听高学政继续说道:“霍崇这般出身,竟然获得当下局面。看在牟平县士绅眼里又是个什么心情。若是霍崇能与牟平县本地士绅好好相处倒也罢了。偏偏他这外乡人又如此折腾,也不能全怪牟平县本地士绅有点失态。”
……只是有点失态么?董知县被这话逗得莞尔。干出这样的事情居然只是有点失态,看来在高学政眼里,想不失态还挺容易的。
不过董知县也有点明白高学政的看法。在学政眼中,作为被攻击一方的霍崇明显有责任,甚至是不小的责任。其中之一无疑是霍崇到了牟平县之后并没有能够与本地士绅与读书人达成友好的关系。进而促成了牟平县本地士绅们露出了凶恶以及非常糟糕的一面。
董知县觉得这话也未必全然没有道理。霍崇若是能与本地士绅友好相处的话……的确……可以与本地士绅勾结在一起对付董知县。
想到这里,董知县立刻问道:“高学政所说的,我已经明白。不过这乃是我等的想法,也只能想想罢了。”
“也未必。董知县,霍崇做事有些惊世骇俗,依仗的不过是他能赚钱。肯交税。我听说董知县当下与牟平县本地士绅颇有些冲突。在此时上,我当然觉得董知县所做没错。只是能换个手段,或许更好。”
“哦?请高学政指教。”董知县终于来了真正的兴趣。在县里只依靠霍崇是错的,董知县明白这点。这也是为何李树德李巡抚发了公文,董知县立刻软禁霍崇的原因。敲打那么多士绅的同时也不能放纵霍崇。
但是董知县也觉得自己同时打击霍崇与士绅们,太累了。如果他们勾结起来的话,只怕会全面反噬。那自己可就会遇到很糟糕的局面。而高学政好像想出了能够有效解决问题的手段,很有听听的价值。
“士绅们怨恨霍崇,不过是霍崇夺了他们的营生。若是董知县能够让士绅们先缴纳与霍崇同样的税银,就可以让士绅拿回那些经营的产业。如此一来,既没让霍崇过分得利。也让士绅们能恢复产业下,缴纳了税银。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听了高学政的话,董知县觉得这话的确很有道理的感觉。首先就是这办法有可能让士绅们老实缴纳税银。之所以依靠霍崇,就是因为霍崇是肯老实缴纳税银的家伙。
如果能让数量和产业占据绝对优势的牟平县士绅们老实缴纳税银,自己的目标就已经达到了。既然那帮士绅为了搞掉霍崇能做那么出格的事情,让他们重回规矩之中,也未必不是个解决办法。
想到这里,董知县只是答道:“高学政,我回去之后试试看。”
一年前,霍崇觉得在济南城这么一个比较内陆的城市去见一个吃海路生意的兄弟冯玉宽,是个比较扯淡的事情。没想到,此次因为些并不怎么好的原因暂时在济南府待几天,冯玉宽特喵的竟然在济南府给霍崇引荐了几个人。等这几人从衣服里头把十字架掏出来,霍崇就明白了自己到底见到了什么人。
看着冯玉宽被太阳晒的较深肤色的脸,霍崇很想指责冯玉宽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怎么能把十字教的人介绍给自己呢!万一官府知道了要怎么办!
但是冯玉宽之后一句话就让霍崇不得不暂时打消自己想发作的举动,“霍爷,这几位兄弟都是靠南边江苏的。他们想从霍爷这边买些东西。只是听说霍爷也知道些十字教的事情,这帮兄弟才这么显摆一下。”
冯玉宽刚说完,几人中的为首的就自我介绍,“霍爷,我是盐城的陈家洛。听江苏那边的传教士说,这边有霍爷这样的明白人,竟然能弄明白圣父、圣子、圣灵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才想来请教。”
“你们听谁说我明白这三者之间关系?”霍崇只能先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家洛就讲述起来。听陈家洛提到杜思明这个人,霍崇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思明是在西班牙船长白思文,或者叫织田秀吉的那个西班牙佬的船上做事的中国人。霍崇与白思文交易了一批手铳以及相应子弹后,大家一起坐坐,白思文就特么游说霍崇加入十字教。身为工业党的霍崇怎么可能会加入十字教。
且不说霍崇对于十字教本能的反感,光说十字教这么一个一神教的本质,霍崇就根本没有兴趣。
工业党们并非是简单的对工业或者社会制度有比较一致的看法的团体,而是基于中国社会发展出现的通过思考而有了自己想法,又因为比较类似的基本理念的分散型的人群。
譬如对于闪米特三邪教的看法,工业党不是只有一句‘你是邪教,所以要打倒’的简单论述。霍崇见到有些在这方面有点研究的兄弟其实做出了短小精辟的论述。闪米特三邪教的本质就是‘XX中心主义’。
这个XX,不管是代入‘西方’或者‘阿拉伯’或者‘犹太人’,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都是可以的。这种单纯以XX中心论的思路已经决定了这种理念已经不可能去实事求是。
譬如,科学考古已经证明了相当一部分地球生命演化的历史。工业党们对于基于分子生物学在内的生命演化过程的看法就不可能接受‘XX中心主义’。
然而只要信奉了不管哪一个一神教,而且万一能被那个宗教势力接受的话。就意味着思想认知就必然得接受XX中心论。如果一神教不能维持XX中心论,这个宗教本身从理念上就要解体了。
所以霍崇把脸一沉,“诸位兄弟,俺可不信教。”
陈家洛连忙说道:“霍爷,我们听杜思明杜兄弟说过,你不信教。不过杜兄弟也说,他信教这么久,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能把圣父、圣子、圣灵解释到能明白的地步。我们本是来买些毛皮,正好趁此机会请教一下。”
“你们可知道,我当时差点与杜兄弟争吵起来。”霍崇再次尝试确定自己的形象没有被误解。
杜思明这货身上就很有些‘皈依者狂热’的问题。他尝试用十字教的理念去解释世界,或者说是西班牙认为的正统天主教理念去解释世界。问题是这厮根本没有接受过任何神学体系教育,那种狂热劲头有些激怒了霍崇。霍崇这才上去就怼了杜思明一番。
“我们听杜兄弟说过,他其实也气的不行,却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说服霍兄弟。我们对此很是好奇。想听听霍兄弟想怎么讲。”陈家洛讲述着他的理由。
霍崇觉得这帮人简直是太扯淡。合着这不是来讨论,是来找回场子呢。一时间大大不快,霍崇反倒觉得应该和这帮货们说几句。就按照自己所知道的那点知识开口怼起来,“十字教的圣父是指上帝。你们知道所谓上帝选民的故事么?”
陈家洛等人对看几眼,摇摇头。霍崇就把自己有点印象的犹太在众多神只中选了上帝为唯一真神的事情将给这些人听。
没想到陈家洛等人听完,竟然讶异的对视起来。过了片刻,陈家洛才叹道:“怪不得那帮教士提到犹太就那么不高兴。若霍兄说的是真的,倒也不是很奇怪了。”
霍崇点点头。这特么就是中国信十字教的家伙们的标准表现,连十字教历史都不清楚,然后也不知道听了哪个教派的忽悠,就开始信十字教。
既然陈家洛看着还挺有理性,霍崇就缓和了语气,继续说道:“十字教认为圣父创造世界,全知全能。这说法换个教也差不多。若是神只没有这点能耐,也谈不上什么唯一真神。”
陈家洛等人的脸色都有些尴尬,看得出,被这么讲是很伤自尊的。
霍崇继续以自己那点知识忽悠,“圣子承担了人类的罪。给你们传教的那帮教士们有说清楚这是什么罪么?”
“请霍兄讲说。”
“圣子是替人类承担了不信圣父这唯一真神的罪。”霍崇继续忽悠,“十字教说,人生来就有罪,指的就是生来不信这唯一真神的罪。这也是为什么经文里面动辄说唯一真神降下惩罚,男女老幼,包括刚出生的婴儿都被几万几十万杀死。而且包括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们也因为有罪而被杀。这不是说刚出生的婴儿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那些婴儿根本不可能信唯一真神。”
等霍崇说完,冯玉宽已经满脸的惊愕,嘴都不自觉得张大了。
霍崇呵呵笑了几声。这种理由在中国这边是非常难理解的,因为中国人认知中的罪,不是指什么原罪,而是指具体做了什么。
便是做的不对劲的事,便是做的一些不好的事情,错事与罪行之间也是有相对清晰的分野。至少一个婴儿在中国人看来是无罪的。
但是在十字教中,信不信神是唯一界定条件。而根本没有唯一真神理念的婴儿当然是有罪的,这种毫无认知的状态,甚至比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成年人有着更大的罪孽。
等霍崇把这个讲完,陈家洛的嘴角已经不自觉的有些抽搐。然而霍崇没想到,旁边另一个家伙突然一拍桌子,带着惶恐的激动喊道:“霍爷!霍爷!没想到霍爷竟然是真懂十字教的。我之前其实也对此大为不解,听了霍爷所说,今日才明白过来。”
霍崇看了看这位,有些小心的问道:“不知这位兄弟该如何称呼?”
“我叫唐长山。”这位看来有点真信徒范儿的家伙赶紧回答。
霍崇心中无奈的叹口气。如果这位唐长山能通过了解十字教本来面目,然后幡然悔悟的话,也是好的。当然了,如果这厮能把十字教的真正内涵讲给别人,其实也不错。至少这话比什么信上帝得永生可是更接近十字教本来面目。
“霍爷,那圣灵到底是什么?”陈家洛继续问。
霍崇对圣灵是真的没啥概念,就完全靠自己编起来,“如果能完全信唯一真神,按照唯一真神的指点来行事做人最终让圣灵对世界的认知变成自己对世界的认知。那么,信徒自己就拥有了圣灵。”
“这么说,岂不是圣灵人人都可具备么?”陈家洛有些迟疑的说道。
“清规戒律,那等于是在身上贴了层皮,粘上些羽毛什么的。雨水一淋,或者被搓一搓,那些就掉了。最终尘归尘,土归土。两边不过是曾经凑活在一起。若是真的能用所谓唯一真神对世界的看法当做自己的看法,那叫做圣灵如体。圣灵进入你的身体,成为你的一部分。按照十字教的典籍所说,世界末日之前死的,就先沉睡或者被放到什么地方。等到世界末日爆发之后,世界上所有人都死光。那些人死后的灵魂接受审判。是不是有罪,就看你是不是真的信神。信神的入十字教天堂,而生前就能达到圣灵入体的人,会得到更高的天堂地位与福报。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霍崇讲完,只觉得有些疲惫。自己当然做不到一句话讲清十字教。其实霍崇自己也不懂十字教。不过能根据自己的了解,把十字教的事情编圆,构建出一个闭环的逻辑,已经消耗了霍崇极大精力。
毕竟,十字教将近两千年历史中,无数教士们想方设法完善出一个教义。霍崇虽然有各种信息资料,但是在这么短时间内构建出一个闭环的理念,等于是霍崇当了教主,编造出这么一套神学理论。这种消耗的确比霍崇想象的要沉重许多。
看着陈家洛帮家伙们一个个真的皱眉沉思。霍崇实在是遭不住了,赶紧说道:“我不过是说说罢了。咱们赶紧做生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