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中国历代的汉家王朝,明朝有两大积弊,一是庞大的宗室累赘,一是家国一体,财政不分。
家国一体,表现在皇帝派太监四处收税,税收进入内库,而不是主管国家财政的户部来统一管理。
为了此事,整个文官集团,或为国家,或为私,一直在与内庭抗争,直到崇祯、弘光两朝覆灭,皇权大衰,中央威严扫地,内廷派遣太监征收赋税的情况,才彻底结束。
宗室累赘,则是宗藩不仅需要朝廷赋税供养,还侵吞了大量的民间土地。
王彦说宗室对他不满,便与土地有关。
“殿下的意思是将宗藩的土地换到台湾?”王夫之听了王彦的话,不禁开口问道。
王彦点点头,“苏阁老对宗室进行改革后,规定宗室爵位递减,每代降低一个等级,奉国中尉之后,朝廷只保留宗籍,不在发放俸禄,并且限制亲王、郡王子女受封的名额,超额者不给爵禄,允许宗室任官或从事士、农、工、商等行业。从长久来看,朝廷要向宗藩支付的俸禄必然大减,二十年之内必见成效,可这只是解决了一个方面的问题,还有宗藩封地,不纳税负的问题,却没有解决。”
吏部尚书严起恒站起来说道:“前些天浙江那边传来消息,越藩一个旁支,欲收回封地,与当地百姓发生冲突,打死两人,重伤二十多人。朝廷现在给宗室的俸禄有限,他们便拿着以前的玉牒、地契想要收回封地,四处给朝廷闯祸!”
“我看宗室是见朝廷清算了士绅被满清夺去的田产,将部分田地归还了抗清士绅,而没有归还他们的封地,所以感到不满,因而凭着皇室宗亲的身份,自己下去夺田。”楚王府长史方逢年冷笑道。
“话虽这么说,但这些地契毕竟在宗室手中,那些地也确实是宗室的封地和田产,就这么让庶民占着,也不给个说法,也是不行啊!”荆王朱常巢是宗人府的官员,他得为宗室说句话。
“怎么没有说法,殿下这个换地之策,下官以为不错,可以避免争地引发矛盾,又能给宗藩一个交代。”王夫之开口说道。
土地回到宗藩之手,户部很难收上税来,但若在百姓之手,而百姓又没有地契,那边是朝廷之地,户部不仅多出数万顷土地,而且还能给百姓租种,收取赋税,户部的日子简直不要太好过,王夫之自然要力挺。
朱常巢说话没什么分量,但他毕竟代表宗室,得为宗室利益考虑,台湾在他眼中就是蛮荒之地,封地换到台湾,那和流放基本没什么区别。
“这个恐怕有失公平!台湾尚未开发,田地哪里能和江南、湖广相比?朝廷这是巧取豪夺宗室的资产。”
满清入关后,明朝宗室大量逃亡,封地成为无主之地,让满清贵族侵吞,或是被地方官府拨给了流民,而一些抗清士绅也随着明政权一路退向西南,丢弃了在江南等地的家业。
现在明朝夺回江南,南阳等地,那原来属于宗室和士绅的土地要怎么处理,便需要有个说法。
宗室不跑就死,这没什么好说的,但那些士绅,就像陈子龙、夏完淳等人,他们原本都是江南豪族,但为了抗清事业,不仅亲人抗清而死,家中产业也被满清侵夺,现在他们打回来了,光复了旧地,那原本属于他们的田产该怎么办?朝廷要不要给他们做主?
这是困扰南京朝廷的一个重大问题,毕竟这些土地,已经被其他人耕种多年,中间甚至出现了几次转卖,想要一刀切,全部收回,必然引起民愤,但士绅作为抗清的主要力量,以及大明朝的统治阶层,朝廷也不能说,让他们抛家舍业的抗清之后,连原本属于他们的资产都拿不回来。
衡阳王氏本身就是湖广豪族,大地主,王彦的出生决定了他代表着士绅的利益,所以在光复南京之后,南京朝廷便在光复之地,从新清查,将满清所发地契一律作废,由南京朝廷从新发放,并借机清丈土地,收回一部分投靠满清士绅名下的土地,还给持有地契的抗清士绅。
对于被流民散户种植的土地,则搁置暂议。
朝廷维护了抗清士绅的利益,但对于宗藩的封地,却一直未做任何处理,这便使得不少宗藩大为不满,不少人便凭借着皇族的身份,回到封地开始自行收地征粮,结果引发激烈的冲突。
小民图利,而且有些宗室封地,几年没人种,已经荒废,小民从新开垦,花了力气,早当成了自家的地,哪里愿意宗室收回去。
从法理上讲,这些地属于宗室,就像士绅的地属于士绅一样,不能说主人逃了,家产放在那里,被谁占了,就是谁的了。这便没了法度,社会也就没了稳定的基础。
可法理也并不是说就有道理,明朝宗室不为朝廷天下作出贡献,就享有那么多土地和权利,显然对于整个天下,没有益处,那就是不合理,法就需要改。
治国以来,王彦也有领悟,整个天下,统治阶级要享受特权,这是不可避免的现实,但是这个特权得有度,统治阶层享受的特权越多,庶民的负担就越重,而当着个度超过了庶民的承受能力之后,李自成、张献忠之辈,便会蜂起。
所以统治阶层要拿捏好这个度,不能超过,那么就要看统治阶层,在这个度内,如何去分配这个利益,而在明朝,宗室无疑是占了大头。
有人说士绅不是东西,确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明朝每三年才取进士三百多人,明朝二百七十余年,所取举人总数不过八万人左右,而明末宗室人数确是二十多万人,宗室分得的利益,比士绅要多得多。
明朝士绅有没有特权,自然是有,士绅不纳税,但这个不纳税,不是真的不交税,而是中了功名之后,有一定的限免额度,只是每个王朝后期,都面临官僚集团腐化,相互勾结的现象,限免的只是小头,大头是被隐瞒和未上报的土地,这是吏治腐败的问题,而不是士绅有特权的问题。
历朝历代,士绅都是有特权的,宋朝士绅也有限免,也有特权,没特权谁考功名,谁治理国家,谁会说“书中自有黄金屋”。
岳飞出身于普通农家,做官之后,家中两千多亩土地,一下成为大地主,韩世忠更是有几万亩地,但宋朝运转却比较正常,这是统治阶层享受的特权,在这个尺度之内,宋没有明朝宗室这个大包袱。
明朝的现实就是,朱家没有给干活的士绅阶层足够的利益,官员俸禄少的可怜,宗室站了绝大多数好处,却又不做贡献,士绅便突破这个度,将负担转给了庶民。
至于后世吹嘘满清的官绅一体纳粮,其实也没什么可吹嘘的,不要忘了满清的八旗和王族,满清不过是拿走汉族士绅的利益,去养几十万满人,八旗,创建他们的盛世而已,而拿走了汉族官绅的好处,那士绅为什么还要当官,“贪”嘛,最后官绅还是将负担转给了庶民,否则哪里来的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此时,摆在整个南京朝廷面前的饼就只有那么大,王彦肯定要给治理国家的官绅,而不是毫无贡献的宗室,他铁定是不能为宗室收回封地,否则士绅占一块,宗室在占一块,那庶民就又该反了。
王彦沉吟一阵,挥手让几人先不要争,然后对朱常巢说道:“朝廷今岁要提高官员俸禄,今后财政支出必然增长,宗室想要占据大片封地,不向朝廷纳税,肯定是行不通。孤今天就给宗室一个说法,朝廷有迁藩的权利,这次不仅要迁藩,还要收税。那个在浙江打死人的越藩旁支,宗人府要贬为庶民,然后交三法司会审,当然闹事的百姓,也要抓起来一同查办,朝廷不会袒护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