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此言一出,史湘云便愣在那里,她想过林黛玉会生气或是伤心,林黛玉却这样的淡然。
史湘云身边还有银子,自忖打扮富贵不输旁人,点翠的麒麟,红宝的金簪,皆是比当年三春还要贵重的饰物,可在林黛玉面前依旧黯然失色。林黛玉原本就生的清丽绝色,从前如西子般的愁绪已然散得瞧不见了,浅笑的模样无比的优雅平和。
一样的红,她的艳丽而夺目,林黛玉却被那红衬得似一汪清澈的湖水,叫人忍不住心生宁静。
史湘云回过神来,正要再开口。
林黛玉看了她一眼,“人言可畏这四个字,史大姑娘不会不懂。碧菱,送客。”
这些年来唯一一次祖孙二人缓和关系的机会,就这样被史湘云一句话所打破了。
贾母握着林黛玉的手,禁不住红了眼道,“好孩子,从前是我想误了,你自己多保重,我也不知道能再和你见上几回了。”
林黛玉反握了她的手道,“外祖母好生休养,还等着二哥哥娶亲孝敬您呢。”
却并未松口什么。
史湘云气急,“老太太待你这样好,你却还是冷冷淡淡的。要是传出去,岂不是坏了你林家大小姐的身份。让人知道你这等千金小姐这般冷心冷面,没得叫人笑话。”
林黛玉反而笑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经了这么些事,你竟还是这样难容人的性子。我比你大些,你喊过我一声姐姐,我便也略劝你几句,别成天这样怨天尤日,讽刺这个瞧不起的那个的。我是瞧着外祖母不与你计较,真遇上哪个千金小姐,你能落什么好?我初始只以为你不懂事,天真烂漫的小妹妹,只是如今看来,我平生所见口蜜腹剑之人,你当为翘楚。大爷叛不叛国,自有国法来判,你这样天外飞来一句,无非是想见我失态,你且说罢,是想见我哭闹还是昏厥?”
“我不是这个意思。”史湘云低头绕着手指,面红耳赤。
“我身子不方便,就不送你们了。碧菱好生将外祖母送上车。”
碧菱笑着搀了贾母,贾母要推辞,“不必劳烦你的丫头,有鸳鸯在外头候着。”
本就是碧菱将鸳鸯拦在外头的,她如何能不知道,便道,“也让鸳鸯姐姐歇歇,一路上都是她服侍的老太太。”
林黛玉又叫带上宫中的点心香露药材给贾母,也有回去分给贾赦夫妻的。
史湘云仍在那里又窘又羞的样子,恰雪雁给林黛玉送安胎药,见状道,“史大姑娘别在这里惺惺作态了,奶奶这里也没个谁会来哄你。外头都说姑娘待老太太孝心可嘉,怎么也不见姑娘扶一把?”
“我也是你能拿来说嘴的?”史湘云冷笑道,“林姐姐这里好大的规矩。”
“你再不走,是指望着我婆婆回来亲自送你回去?”林黛玉勺子在碗里转了转。
雪雁见她不喝,有些着急,“晾好了端上来的,奶奶仔细一会儿凉了失药效。”
林黛玉嗔道,“你急什么,还热着呢,怎么不见蜜饯?”
“奶奶喝完了安胎药自然有,甜津津的蜜枣可好吃了。”雪雁道。
史湘云惊诧道,“你有了身孕?”
雪雁朝着门口就喊婆子要来拖史湘云,“郡主走的时候说了别叫人打搅了奶奶,你们都都……呆子啊,没听见吗?”
她本想说都是死人,还好想起来不能胡乱在林黛玉面前口无遮拦,故而忍住了。
林黛玉失笑,“自己就很呆了,还说别人。”
又兼贾母也在门外唤史湘云,史湘云这才飞奔出去。
待得明依澜回来听到这些波折,不免又将众婢叫过去训斥一顿,林黛玉却笑道,“我这几日虽过的安稳,却无聊的很,有人赶着上来被我说这一通,我倒觉得顺畅的很。说来也怪,从前遇到这等事,我多半忍着,想着不与她计较,如今倒小气了,大概是这孩子小气。”
明依澜忍不住白了她一眼,“明明就是自己肚量小,嘴又毒,倒要赖在孩子身上,哪有这样做娘的,等他长大了,我必定告诉他。”
“我是他娘,他给我背背黑锅怎么了,亲娘!”林黛玉抱着枕头直笑,“朝上是不是已经把明德骂的不成样子了?”
“都说不让告诉你,你倒自己知道了。”
“猜也猜到了,大多人心中已有定论,最好的说法估计也就是让陛下不要迁怒于我们,莫要再发生汉时李陵事件。”
“阴差阳错,造李陵之悲。但是你我都清楚,明德不是会降之人,这次主使常侍郎亦非贪生怕死。”明依澜看似在同她说话,却岔开了话题。
她今日去光王府,连着门口都未能进去,光王府已经被禁军包围,任何人不许进出。
严骥不是主要攻讦对象,光王府才是,已经有人说出光王府特意派了明博裕潜伏在皇甫恭身边以待机会和鞑靼里应外合。
“如果皇甫恭真的和鞑靼勾结,也许有一点他们说对了,表兄和明德可能真的对皇甫恭下手了。”林黛玉说罢,看着明依澜道,“母亲不要忧心,我有预感,明德一定会好好回来的,他会回来看着这个孩子出生。才为世英,器为时出,这也是他的机会,在父亲曾经踏过的土地上,留下他的名字。”
本该最是要被安抚劝慰的人,反而却是最淡定的一个,明依澜被她的坚定所打动,安下心神来。
翌日,严家门外也围了禁军。
林黛玉面不改色,命人取了金银出去打点孝敬,不多时,碧菱回来道,“那些军爷不肯收,还让奶奶放心,他们不会进来惊扰奶奶。”
“陛下治军严谨,我本来倒真的怕他们闯进来。如此你们也只当是来了不要钱看家的护院吧。”林黛玉说着翻了一页书,“试试能不能传个信,叫父亲放心,我和小珏都无事。”
家中下人简直对她敬佩得五体投地,本来的惶惶人心亦平静下来。每日里有相熟的铺子送了菜蔬等来,禁军检查过来便放行了,除了不能出门,旁的都没有影响。
太后关注严家,听闻林黛玉这等行止之后,竟当着众命妇请安之时赞道,“严林氏小小年纪,哀家原先只知她四角俱全,知书达理,不想此事看来,不止有咏絮才,更有谢道韫临危不惧的胆识,好一个严家妇,林家女。”
有些人家不免可惜,林如海竟只得一女,便宜了那博平郡主府,主母们私下谈起林黛玉的十里红妆、才德兼备,倒有了娶妻当取林黛玉的说法。
风向也因为太后的态度而变,上位者的一言一行,不管有意无心,都能牵扯许多。
林如海在贾敏灵前上了三炷香,“你在天有灵,只怕也为玉儿高兴。你我虽无子嗣,却又这样一个好女儿,多少男孩儿能比得上她?”
只可恨那小子竟还没有消息。
林黛玉被困在家中,并不知晓此事,她这日午后睡不着,去花园里走了走,见墙角的美人树在这萧索的时候开的正艳,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们只当桂子梅花已是经霜历雪,不想这美人树瞧着柔弱,与春花无异,竟也能开的这样好。”
她忽然又是一叹,“可惜明德特意种了这树,自己却看不到了。”
她命人将美人树的花瓣取了完整的,用细纱和薄纸压在书中阴干,留着以后做书签,若是严骥回来,也能依稀瞧见这美人树的风姿。
这个头一开,便起了兴致,每日领着林珏去花园里摘叶折花,或是做书签,或是捣碎了做薛涛笺。
她制成的薛涛笺颜色微红,夹杂着片片落红,每日里或是写一诗或是一词,有时候翻书有了喜欢的句子,也摘录一首。
日日往匣中投一枚薛涛笺,用完了,复又制新笺,不知不觉竟攒了满满一匣,无奈只能换了个新的来装。
这日夜里她又做了个梦,瞧着也挺黑的。
房间很大,四周却不是常见的砖墙,而是帐篷,挤了很多席地而坐的人,声音七零八落的,林黛玉闻到了酒气。
有人高声笑道,“咱们这便打到他的王庭去,叫他和他那死鬼儿子作伴。”
“多亏得有常大人和小严大人深入虎穴,同咱们里应外合,哪里有这样的顺畅。待得打完鞑靼,本将给你们请功。”
林黛玉几乎是一眼就看见了那头的严骥,他看起来瘦了许多,还黑了,笑容却依旧温文尔雅,脸上有一道伤疤,看起来是鞭痕。
他身边的不知是谁,一拍他肩膀道,“最辛苦是小严,不知道会不会破相,好在讨了媳妇儿,哈哈……”
隔着无形的屏障,林黛玉却能感觉到严骥心里很难受。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醒来之后,林黛玉将这句话写了下来,没有放到匣子里,却搁在了枕下。
不是不怕,不是不惊,这其中凶险,她亦知道,好在人还好好的。
林黛玉在严骥走后,第一次落了泪。
感激上天,让你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