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贾琮丰神如玉,自己身旁的贾宝玉却是一番萎靡不振的痴呆相儿,就衷心耿耿一辈子的袭人都再忍不住嫌弃起来,满心都是抱怨。
她只抱怨老天为何如此不公,自己孜孜不倦一丝一毫也不敢松懈,到最后竟然就伺候了这么个没有用的废物出来。
反之人家都能恣意而活,到最后却个个都觅得了金龟婿,就连晴雯那个小贱蹄子都钓了个王爷傍身,如今更是活得顺风顺水。
再瞧瞧自己,难道自己这一生都要和这么个活死人煎熬一生么?
袭人越想越灰心丧气,越想越觉怨气难平,不由得眼泪溢出眼眶,眼前一片模糊,都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进的屋子。
一片朦胧中只听众人都在叫“老太太”、“老太太”……语气中说不出的欢喜,又有说不出的悲意。
袭人这才惊醒过来,忙就低头擦干了泪水,再抬头却见是探春等人正围着贾母即悲又喜,一面口中叫着一面都也在低头擦眼泪。
她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若不是如此她也显得太突兀了些,倒叫人起了疑心。
再扭头一看,却见宝玉仍旧是傻呆呆站在眼前,面孔上却无喜亦无悲,平静得倒像是一潭死水。
袭人见了他这模样忍不住心里更是有气,忙一把推了宝玉向前,口中抱怨道:“好二爷,您倒忘了咱们是为什么来的不成?不是老太太日夜思念二爷,咱们来这里做甚么,还不快到近前去叫老太太瞧瞧你?”
谁知宝玉听了倒好像是没听见一般,嘴里只顾嘟囔道:“今日即使见了又能如何呢,不过是一具臭皮囊罢了……”
袭人平日里最听不得这种话的,如今见宝玉见了老太太还是这样说话,更是恨得牙根儿直痒痒,刚想要开口怼他几句,旁边麝月见她脸色不对,忙就强笑着推了宝玉到贾母近前,一面又笑说道:“二爷平日里是怎么惦记老太太来着,怎么今日见了倒不好意思说了?快过去叫老太太好好看看你……”
众人这时也忙都把宝玉连拉带拽送到了贾母身边,都抹着眼泪笑道:“老太太,老太太,您好好看看,这是谁来了?”
贾母那里正瞧着一屋子的人笑呢,嘴里也不知嘟嘟囔囔说些个什么,猛然间宝玉被众人硬推到她近前,倒把老人家吓了一跳,忙就扭头细细瞧了宝玉半天,这才疑惑问鸳鸯道:“好姑娘,你快和我说说,这孩子是谁,敢是宝玉么?”
众人见贾母如今竟然连宝玉都不认识了,可见真真是糊涂了。再一想老人家平日何等的精明厉害,谁知短短一个月不到就能糊涂至此,一时心里都是酸楚难受得很,都忙低头去偷偷抹泪花儿。
鸳鸯更是难过异常,却也不得不强颜欢笑道:“老太太,这可不是宝玉是谁,您不是日夜都想他呢,宝玉这不是来瞧您了……”
鸳鸯一语未必,贾母那里早就放声大哭起来,一把搂着宝玉便哭道:“我的宝玉……我的宝玉……你这是哪里去了……我想你想得要死了……你也不来瞧瞧我……你再不来恐怕我就脚尖儿朝上了……再也见不上了……”
众人本就心里难过,哪儿还禁得住这一番话,登时都也跟着大哭起来。鸳鸯更是一面扶着贾母一面扭头哭得死去活来。
宝玉虽然如今参透了生死,视人情为无物,却也被贾母这一顿断肠痛哭弄红了眼,当下只任由老人家抱着,低着头默默掉眼泪。
贾母却是死死抱着宝玉不肯撒手,越哭越是厉害。众人先时还好,可到后来都隐隐担忧起来,生怕贾母的身子吃不住这么大的伤悲,忙又都纷纷劝起来。
湘云在一旁见宝玉只是傻呆呆低着头掉眼泪,忍不住便哭着说道:“宝玉,你如今怎地就和丢了魂儿相似?你瞧老太太见了你可有多难过,她谁都不记得了,偏偏只记得个你,可见有多疼你!如今你还不赶紧劝劝?”
宝玉听了也只得抹了一把眼泪劝道:“老太太别难过了,如今见也见了,又能怎样呢?何况今世咱们有这场祖孙缘分,谁知下一世谁又记得谁?还有下世、下下世呢?如今我倒惹得您老人家如此伤心,还不如没有这缘分,不如是陌路人……”
众人不妨他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登时都甚是诧异,更怪他太过绝情,可再仔细想想他这番话也不无道理,一时众人当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偏黛玉在一旁本就为了贾母伤心,突然听了宝玉这一番话,当下忍不住便发作道:“宝玉,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虽说细想也不无道理,可人生一世谁又预料得到后世的事情?再则后世你还记得这一世不成?所以还是好好看着这一世吧,你这一世都如此无情,又谈什么前世后世?”
宝玉猛地被黛玉这么一说登时也糊涂了,不觉又想起以往于黛玉在贾母身畔撒痴撒娇的往事来,一时忍不住也哭了起来。
众人这里将将才劝得贾母好些了,冷不防却又听宝玉大放悲声,惹得贾母也跟着又哭起来,登时都是气得推他道:“好二爷,你如今终于是醒悟了不成?我们才把老太太哄好了,你却又哭起来,倒招得老太太也跟着你哭,你到底是要怎样呢?”
宝玉听了这才忙收了哭声,爬起来就给老太太磕了个头,含泪说道:“老太太,您就当白疼了我吧,这一世我是报答不了您的大恩大德,日后我日夜诵经保佑您长命百岁,咱们从此就别过了……”
说罢,这宝玉也不等人拦,起身便跑了。
众人皆愕然。
袭人等见宝玉居然不声不响就跑了,先是一愣,但随即又想起他以往无声无息离府出走的事情来,只当他这回又是要跑,顿时又都吓得魂飞魄散。
袭人头一个便忙追了出去,一面追一面哭喊道:“宝二爷,宝祖宗,你这又是要闹什么?你若是当真瞧着我们腻了只管明说就是,老是如此算什么呢?就算我们是你的奴才,你看不惯,只管拿绳子来勒死我们就是,何苦这么折磨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