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秦钟随着贾蓉去了贾蔷的乐天福地,众人尽情高乐不提。
只说荣国府里这日却是冷冷清清的,贾母一人正坐在屋子里晒太阳。虽是已经冬日了,太阳却还是难得的好,透过窗户纸晒在脸上、身上暖和得很。
贾母晒得舒坦,半眯着眼睛,瞧鸳鸯不远处在做女红。鸳鸯手里是给她刺绣的一副抹额,冬天戴在头上,护住脑门和两个太阳穴,既好看,又保暖。且鸳鸯这孩子手巧心又细,又有耐心,这手里的抹额已经刺绣可堪堪十天还多,连她都觉得烦了,鸳鸯却说:“既然是给老太太做的,自然半分也马虎不得,更没有凑合一说,不做就不做,要做必定就要做最好的。”
贾母听了这番话心里就高兴。这丫头是家生奴才,自幼细细看了,从几百个丫头里挑出来这一个,果然是极好的,比那些个什么儿子媳妇都好使唤。
一说起儿媳妇儿来,贾母忍不住火往上撞:这两个疯婆子,脸面尊严都不要了,就那么当着下人大打出手?!
如今二人都含羞带臊,不敢来她这里,怕她骂。她老人家也是操心,两个猪一样的婆娘,骂她们做甚么?
儿媳妇不行,儿子更是不行,老大日日抱怨,少来见她。但这些日子好像是好些个了。二儿子忙着盖园子,成天带着一大群人进进出出、吆五喝六的,贾母也不知他什么也不懂,倒有什么可忙的?
不过,这都是人家的家事,她年纪大了本就讨人嫌,因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静悄悄自己呆着可不好?
正在她老人家闭目养神的时辰,低头忙于刺绣的鸳鸯想来是绣好了最后一针。她拎起那副抹额东看西看,看她喜不自胜的样子就知道对自己的手艺很是满意。
贾母见了不由得便笑道:“丫头,你可是弄完了,怕不怕,别人十天做件儿衣裳了,你就绣个抹额?快拿来我瞧瞧,到底有多精细?”
鸳鸯笑眯眯递过来,笑道:“老太太,慢工出细活儿,我这手工别人再比不了的,我可是尽心尽力了,您老人家就别管用多长时间了。”
贾母接过来仔细一瞧,果然就见那抹额果然是刺绣得十分精美,满幅的大小花朵,可不下几十种颜色,且每朵花都形态不一,当真是美不胜收。
贾母见了便笑道:“果真是天下最好的,再没有比这个好的了!”
鸳鸯听了便笑道:“老太太故意笑话我了。”
贾母便也笑道:“果真如此,并没有笑你呢。”
鸳鸯这才接过抹额来替贾母戴上,复又仔细端详了半日道:“很好,也勉强能配得上老太太了,我可真是尽力了。”
贾母便伸手摩挲着鸳鸯道:“好孩子,你哪儿样事儿不是尽心尽力的?我都看在眼里呢。别人都怕我是老糊涂了,其实我可一点儿也不糊涂。”
鸳鸯忙就道:“老太太明白着呢,谁就敢说老太太糊涂了?老太太不过是不想多事儿,故意装糊涂罢了。”
贾母听了便赞叹道:“好孩子,要不说知道我的,也就是你罢了。那些个什么儿女媳妇的,统统不管用,只会来算计我倒是真的……”
鸳鸯也不等贾母把话说完,怕她老人家越说越伤心,忙就岔开话头问道:“老太太,秦氏没了,眼瞧着众人都去哭一场送送她,我可要不要过去瞧瞧?”
贾母闻言便皱起眉头道:“一个年轻轻就没了的,又不知是怎么死的,瞧她做甚么,忌讳!”
鸳鸯听着老太太语气不大对,似乎是颇为生气,忙点点头不敢再吭气了。
贾母似乎是觉察出自己语气不善,这才又和缓了些,说道:“死了一个媳妇罢了,猫儿狗儿的年纪,就值当弄那么大个架势?好家伙,这不是办丧事儿,这是要给自己招祸呢!那秦可卿何德何能,就配得起这样大操大办?我瞧着很是不舒服,你不许过去,可记住了没有?”
鸳鸯忙点头应了,又小声儿说道:“老太太,才有人过来回话,说是南安郡王带着贾琮少爷离开宁国府了。”
贾母听了这才面上带了些个喜色,说道:“咱们家和南安郡王府相交数代,我好歹求了这个南安郡王好几遍,求他无论如何帮忙带带贾琮这孩子。我也是尽心尽力了,往后到底怎样也不是我能预料的了。”
鸳鸯忍了半日,听贾母说完,这才问道:“好老太太,为什么不叫南安郡王多帮帮宝二爷?宝二爷这一天天就知道在闺阁中厮混,也不是个事儿啊……”
贾母听了便叹息道:“你既然知道宝玉就知道和女孩儿混,怎么还提他?他哪里是这块料啊……我这一辈子最深爱的也就是这个宝玉了,我把最好的都给他了,可惜他自己不争气能有什么法子?我总不能因为宝玉一个,生生就毁了整个儿贾府,那我死了以后哪儿还有脸见贾氏一族的列祖列宗啊……”
鸳鸯见贾母长吁短叹,眼泪长流,忙掏出帕子一边替她擦一边劝道:“老祖宗别急,或许宝二爷生来就是要过万事不操心的逍遥日子的。”
贾母听了也便笑道:“谁知道呢,恐怕正是如此?反正我的东西往后都是他的,别说一辈子,就十辈子也尽够他受用的了。”
鸳鸯听了也劝道:“人和人生来就命不同的,有的人就有操不完的心,眼睛不闭不算完。有的人生来就是享受的,每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该有什么的时候就有了,一下么也不用强求,这才是好命哩!”
贾母听了便笑道:“你说得很对,我就是第一种人,宝玉就是第二种人。我日夜为他操心,他却是万事无需挂怀,该有什么的时候,我早早就给张罗好了……”
鸳鸯听了笑个不停,忙说道:“我可没敢说你老人家是操心的命儿。你老人家是大富大贵的命,这一辈子经历过颇天的富贵,就多操点儿心也是值当的。”
贾母听了一面笑一面细细想了想,不由得便点头道:“你这孩子说得一点儿不错呢,我的确是享过天大的福,也吃过天大的苦。人就这么一回事儿,想要享福先问吃苦,能吃多大的苦就能享多大福,再没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