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土墙,三面木栏,扬州城的牢狱似乎和燕都的没有不同。
大概唯一不同的,是楚衡此刻的心境。
他探了数次别人的监,这一回,轮到他自己被关进牢里。
牢房内意外的桌椅板凳俱全,靠墙的那一面还放了一张木榻,虽然看起来不甚舒适,但好歹上头铺了一层被褥,躺下去的时候应当不至于太硬。
楚衡在里头待了几天,始终不见有人来提审自己,不得不怀疑,自己被关进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果桌案上的饭菜能够再好点的话,大概这里,嗯,就是酒楼包间的档次了。
这么一想,大概那位陈刺史其实并不打算为难他。
无人来提审,左右“邻居”又是吃了睡睡了吃的主,楚衡闲来无趣,最后只能就着桌案上的文房四宝,把脑子里记着的万花谷的一些药方子,默写一遍。
活络丹、止血丹、护心丹、聚魂丹……
调和散、罡阳散、凝神散、定痛散……
桌案上的纸很快小小的摞了起来。墨香随着笔法,在纸上游龙戏凤。小小一副药方,若是叫赵贞来看,也能称之为书法大作。
写够了,挺直的腰背就显得酸疼。
楚衡搁下笔,双手举过头顶,慢慢往后仰了仰,缓缓舒了口气。
“楚大夫,您能给小的把把脉不?”
狱卒在牢房外走了个来回,见楚衡停笔,打开铁锁,弯腰笑道:“小的听闻楚大夫医术了得,也不知能否劳烦您给号个脉。”
楚衡抬眼,看了看走近的狱卒。
这人年纪不大,耳前腮颊处却是一块红肿,说话时口齿也并不清楚,时不时嘶一声,显然口腔里头也有溃口。
“怎么不去外头医馆看看?”楚衡话虽如此,却还是指了指桌案旁,让人坐下。
“忙,抽不开身。”狱卒摇摇头,嘶了两声坐下,“这不下了这么久的大雨吗,家里有田有地的,怕发大水,都回家看顾去了。小的没田没地没婆娘,赤条条一个人,就留在牢里看守,可不没工夫出去看大夫。”
“来,伸手。”楚衡示意道,“我如今也只能给你开个方子,得了方子尽早去找药铺把药给抓了,大病小病总是吃了药才能好。”
“好嘞好嘞,就劳烦楚大夫了。”
狱卒笑得愈发真诚,楚衡苦笑摇头。
狱卒这病,名为骨槽风,病在牙槽骨,多数是牙槽骨腐坏,或者是有死骨形成的。
在楚衡看过的医案中,对此症多有记载。先自内溃,后复外穿,溃后脓秽难净,牙床骨露,积成脓骨,于是越发的日久难愈。
仔细号过脉,又命狱卒张嘴查看过口腔后,楚衡询问起病程。果然差不多疼了有两个月。起初还没在意,后来疼的脸上长了个肿包,一张嘴说话,舌头就碰到牙槽骨,登时疼得不行。
楚衡仔细写下药方,递给狱卒:“你的病,不算特别严重,不过这种情况,还是得多休息休息。”他担心狱卒不识字,又将药方念了一遍,“洋参、连翘、扁金斛、赤白芍、知母、福泻净、银花、米仁、新会皮、粉丹皮、元参缘1。”
狱卒满脸感激地接过药方,努力去记楚衡说的每一个字:“谢谢楚大夫,小的有个外甥在药铺做学徒,这方子去他那儿抓,一准没错!”
他还要千恩万谢,牢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楚衡循声抬起头,见走近的是扬州刺史,当下站起身。
“陈大人。”
“楚大夫。”
陈刺史看了看狱卒,后者收好药方赶紧弓着身子出去。
“楚大夫,如今只能委屈你留在这里了。”
“陈大人不是来提审楚某的?”
楚衡诧异挑眉。他生的好看,凤眼笑唇,哪怕是七分的揶揄,也仍旧带了三分的笑意。
陈刺史有些尴尬,咳嗽两声道:“楚大夫见笑了。”
前任太守死的突然,谁也没想到干的好好的,突然就暴毙而亡。新来的那位桂太守,又是个不得人心的,城中百姓早已满是怨言,如今一死,反倒叫人松了口气。
而本该以谋害朝廷命官为由被提审定案的楚衡,因着善名,从依律抓捕起来起,就陆陆续续有不少人冒雨到衙门,请求赎他无罪。
这么个人,陈刺史也只能将他关在牢里,堵住桂太守带来的那些家丁及亲眷的悠悠之口,至于提审定案……
死有余辜的人,难道还要送给陪葬的下去不成?
只是,那死人的背后,是燕都丘家。
别的都没什么,可丘家一旦追究起来,他也不定能护得住这个青年。
“该怎么来就怎么来。”楚衡看得出陈刺史脸上的担忧,反而安抚起他来,“这里除了清苦一些,倒是没什么。只是外头的大雨一日不歇,我心里一日难安。不知大人可否让我的小厮,每日来见一见我,与我说说外头的境况。”
陈刺史哪里会不答应,出了牢房又叫来狱卒说了些什么。那狱卒不断哈腰,偶尔看向楚衡,目光感激中又多了几分恭敬。
永安元年农历十二月,燕都的消息终于姗姗来迟。
彼时,大雨初停,江南多地水涝,各地官府为了百姓忙得焦头烂额。扬州城自然不例外。
虽说扬州附近自有江河湖畔,但大雨仍旧叫陈刺史狼狈不堪。就连牢狱,都因地势过低,积了不少水。
楚衡盘腿坐在床上,见狱卒带着白术涉水走来,哭笑不得道;“这种情况你就别出山庄了,留在那里搭把手也好。我这倒是太平的很。”
白术卷着裤腿,进了牢房也找不着坐的地方,只好站着道:“山庄里的大家都不太放心三郎。庄子里没事,只淹了田地,等水退了,把地干一干再翻一翻,来年还是能种上庄稼的,只是产量可能不如之前。”
“这到无妨,毕竟是天灾,谁也无可奈何。粮仓那儿可有进水?”
“三郎放心,粮仓无事。”
粮仓没有进水,楚衡心里就放下了一块石头。
“那陆将军可有托人送信过来?”见白术摇头,楚衡微微蹙眉,“那想来归雁城那边出了点问题。”这么说着,他松开眉头,张口就要劝白术回山庄去。
白术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听话地出了牢房。
狱卒一直在外头候着,见人出来,就要带着人出去。
熟料还没走两步,就又有人淌着水,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边跑边在喊:“楚大夫!楚大夫你没事了!楚大夫!”
一路疾奔而来的人是本该这时候在外头忙着的陈刺史。
他身上的官袍已不知几日未换,一股子泥腥味还混着汗水的气味,袖子、腿上都沾了泥水,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可神情却兴奋得不行。
“楚大夫,燕都来消息了!”
楚衡不解地看着他。
“燕都来消息了,丘家试图谋害皇上,证据确凿,已经全部拿下!”
“丘家……谋害皇上?”
楚衡心里突了一下。难不成丘家心急,忍不住动手了?
“对,丘家在送给皇上的点心里下了毒,没成想,皇上没把点心吃了,反而带去给太皇太后。而当时丘家的老太太正和太后、皇后一起,在太皇太后宫中吃茶。皇上让宫人把点心呈送到每个人桌上,结果毒死了丘家老太太跟皇后,这才让事情暴露!”
楚衡惊讶的“啊”了一声,随即想到这事十有八九不是丘家干的。丘家理当还没蠢到这个地步,直接下毒要害死赵贞。不过就是有人借着这事,顺水推舟罢了。
而这人,十有八九,是如今的摄政王赵殷。
“楚大夫,桂家此前一直依附丘家,此番丘家获罪,树倒猢狲散,桂家也被牵扯出许多事,此时只怕自顾不暇。桂太守的亲眷此前要臣呈送至刑部的案卷,想来过几日也要被打回扬州城了。我今日就放你出来!”
陈刺史说着就问狱卒要来钥匙,亲自为楚衡打开锁链:“楚大夫,尽早回山庄去吧。这雨停了,庄子里想必也有楚大夫忙上一阵子的事。”
楚衡感激地掬了掬手,心里却仍旧对丘家突然获罪的事有些诧异,忍不住追问道:“皇上是如何定罪丘家的?”
丘家一门中,男子皆入朝为官,尤以丘壑为最,其余子孙大多也官居四品,任三省六部中最重要的位置。而女子中,已出过两任皇后,多位嫔妃,其中如今的太后更是诞下太子,也就是如今的新帝赵贞。
这样显赫的一个家族,说获罪就获罪,必然震动朝野。
陈刺史哈哈一笑。
“丘氏戕害无辜,陷害良民,且用心险恶,下毒谋害皇室,意图谋反,现如今,皇上亲自下旨,满门抄斩,太后丘氏,废除身份,送入冷宫,皇后丘氏,废除后位,不得葬入皇陵。”
这是丘氏的下场。
“刑部在皇上和摄政王的威压之下,从速查出了与丘家多有勾结之人,其中就有桂氏,丘氏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桂氏等则诛三族。”
陈刺史的话一出,牢房里其余的人顿时发出抽气声。
楚衡虽有些吃惊,但仔细想想,这手笔,未尝没有摄政王的份。
丘家败得突然,可落得如今的田地,也在情理之中。
楚衡没那么多善心去同情被株连的其他人,只觉得,这个世界已经和记忆中的原著渐渐重叠在一起了。
丘家败,接下来,燕都就彻底沦为摄政王赵殷,和身为帝王的赵贞之间的战场。
出了狱,楚衡展眼看向难得放晴的天空,身侧的陈刺史还在不断的说着话,他想了想没有打断这难得的聒噪。
然而,在他坐上邵阿牛赶来接人的马车,回山庄不久,另有一则消息,随着军报,传遍大延的天南地北——
归雁城,城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