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大明天子在面对文官集团的咄咄逼人时还会有所顾忌,其面对宦官时完全是一副君临天下的姿态。
与汉代、唐代宦官干政甚至决定皇帝废立不同,明代的宦官就像皇帝饲养的宠物,皇帝叫他们往西他们不敢往东。
哪怕是大权阉,人称九千岁的魏忠贤还不是皇帝一句话就弄死了。
皇帝想要弄死一个太监真的就跟杀鸡差不多。
张永战战兢兢的展开奏疏来看,越看越惊,越看越怕。
皇庄的事情他是听过一些的,也拿了不少好处。本以为这种事情不会被爆出来,谁曾想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是走漏了风声,被人检举了。
“奴婢该死,奴婢疏于管教这些贱婢,奴婢该死。”
张永跟在朱厚照身边这么些年,对这位爷的脾气秉性可谓十分了解。
皇爷最厌恶的就是有人打着他的旗号招摇撞骗。
皇庄这件事皇爷明显不知情,却平白无故的背了黑锅,不气愤就有鬼了。
张永的应对总体来看还是不错的。
朱厚照冷冷质问道:“哦?这么说你是不知情咯?”
张永连忙道:“奴婢确实不知情啊。奴婢要是知道,肯定立刻把那些兔崽子的腿打断。”
事已至此,张永选择了断尾求生,丢车保帅。
他虽然拿了那些兔崽子的孝敬,但那又如何?谁叫他们做事情不做干净,留下把柄给对人抓?
假如张永不狠下心来,恐怕连带着他都得倒霉栽跟头。
朱厚照默然不语。
张永是跟着他多年的老人了,恭敬有加从未有一句怨言。他是不相信张永会欺瞒他的。
如果只是下面的人作威作福,那朱厚照处理起来就容易的多了。
便在此时张太监的余光扫到了一旁的谢慎,直是打了个冷颤。
小阁老的目光很有寒意啊。
良久,朱厚照才发声道:“这件事先生觉得朕该如何处理?”
“陛下,臣不敢妄言。”
谢慎十分合分寸的说道。
“无妨,是朕叫先生说的。”
朱厚照微微笑道。
“启禀陛下,以臣之见严惩涉事宦官,并将侵占田亩归还百姓方能压下这场风波。”
“恩,这件事就交给张永办好了。”
说完转过头来:“朕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奴婢遵旨。”
张永总算长出了一口气。
朱厚照这么说就证明他已经原谅了自己,只要拉出两个替死鬼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都退下吧。”
“臣告退!”
“奴婢告退!”
谢慎与张永先后出了寝宫,谢慎走在稍靠前的位置,张永催步跟了上来道:“小阁老请留步。”
“哦?张公公有何见教?”
张永心中一沉,心道果然这里面有事情啊。
“小阁老,瞧您说的。咱家哪敢指教您啊。无非是方才的事情,咱家想要向小阁老道个歉。”
“道歉?张公公不必向本官道歉。张公公若真的想要道歉,那也应该向陛下,向天子百姓道歉。”
谢慎其实很早就想动皇庄了,之所以拖到现在,就是因为这一块基本都被宦官把持。
一旦要动皇庄,意味着要和宦官群体撕破脸皮。
至少在眼下,这不是谢慎想要看到的。
其实宦官群体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譬如张永和谷大用就不太对付,更不用说掌管东厂的马永成了。
“小阁老,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件事咱家是真的不知情啊。咱家一定会严惩那些兔崽子,绝不会叫他们给皇爷抹黑。还请您对咱家网开一面吧。”
以谢慎现在的圣眷,便是张永都不敢直拂其锋芒的。
“张公公说这话本官就不明白了。本官只是就事论事而已,并没有任何针对张公公的意思啊。”
其实,谢慎也知道张永在这件事上未必屁股干净,但有些时候该糊涂还是糊涂一些的好。
他还有需要张永配合的地方,真换一个人来恐怕还没有张永做的好,若是更没有节操没有底线,那就有的头痛了。
“多谢小阁老。”
谢慎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已经是给张永充足的暗示。
只要张永能够把事情摆平,处理的漂漂亮亮,那谢慎是无意深究的。
至于天子怎么想就不是谢慎能够保证的了。
......
......
皇庄问题处理起来并不难,但如何限制太监的权力,叫他们不能为所欲为却是一个极难解决的问题。
毕竟他们是直接经手具体事务的人,且缺乏监管,想不动心思都难。
大明的贪官虽然多,但至少还有风宪监察官,太监靠谁监察?难道搞出一个专门的机构来?
所以更多时候只能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要想预防问题的发生真的是无比之难。
好在张永还是很上道的,揪出了几名涉事的太监,杖责立威。
一百杖打下去,三名太监直接毙命,剩下一人也是半死。
张永用雷霆手段与这些太监划清关系,表明自己绝无侵占百姓田亩之意。
这个态度还是表的很到位的,朱厚照很满意,嘉奖了张永一番,结果皆大欢喜。
不过谢慎却是陷入了沉思。
现在看来皇庄是不可能废止的,那么如何对其管理者进行监督就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
已有模式明显不可行,引入专业化的人才管理?似乎更不可行。至少皇帝陛下那里应该就会有意见。毕竟这些属于皇帝的私产,和内帑一样只有皇帝能用。如果叫‘外人’接触到这些,似乎有损皇威。
谢慎觉得有必要按照文官的京察、外察制度对这些管理皇庄的太监也进行考察,这样一来至少让他们绷着一根弦,不至于无所顾忌。现在看来,东厂似乎是负责考绩的最合适的机构。
考评优秀的太监可以留任或者升任,考绩差的太监会被贬官。如果考绩垫底,那不好意思,只能卷铺盖滚到南京养老了。
京师乃是天子脚下,不养闲人也不养废人。
谢慎初步完成了设想,并将这一设想记录了下来与李东阳顾鼎臣商议。
三人一番讨论后觉得这个设想有很大的操作空间,便由谢慎执笔,李、顾附名写了一封奏疏打算呈递御前。
......
......
作为阁臣,无数双眼睛盯着你,只要稍有不妥便会被风宪言官喷的体无完肤。而如果无所作为,又会被喷尸位素餐,纸糊阁老云云。
故而内阁大学士应该是最难做的官了,不管怎么做都会有人不满意。
从谢慎入阁参预机务以来,他便深深体会到了这点。
所以他每一步走的都很稳,就是怕有心人拿住做文章。
但走的再稳也有扯着蛋的时候,比如这次请求东厂监察考绩皇庄负责者的奏请,就引得了马永成的不满。
作为东厂厂公,马公公自然不想背这个黑锅。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就这么为难掌管皇庄的小兄弟实在是不够意思。
马永成明确的向天子表明了态度,这件事东厂不该管。
当然,理由肯定是充足的,足以让所有人闭嘴。
朱厚照本身也不想把事情搞复杂,毕竟皇庄赚的多了内帑便丰实。
马永成的表态也有些道理。
一边是内阁三学士,一边是东厂提督太监,双方你说你有理,我说我有理朱厚照着实不好裁夺。
这种事情又不宜拿到朝堂上公开讨论,真是愁煞人也。
东厂对此事如此抵触是谢慎没有料到的,既然东厂不愿意那就找西厂好了。
反正谷大用和谢慎交好,这个忙应该还是会帮的。
果不其然,当谢慎将此事与谷大用言明后,谷公公明确的表示一切包在身上。
谷大用亲自前往豹房请求天子让西厂承担起监督皇庄的责任,朱厚照犹豫了片刻还是同意了。
一场博弈最终以内阁三学士胜利而告终,马永成和张永皆是心有戚戚然,对谢慎更加敬畏了。
按下这些且不提,却说十日后李东阳上书辞官。
一时朝野震动。
李西涯公自打弘治八年入阁参与机务以来,历经两朝已经成为名正言顺的内阁顶梁柱。
这么一位极具象征性的人物在这个时候辞官,自然是引人遐思。
李东阳不像谢迁,谢余姚在正式辞官前就数次表达过隐退致仕的念头,而李东阳却从未有过。
这一次,是李东阳唯一一次公开上书请求辞官。
最震惊的自然要数大明天子朱厚照了。
如果说谢慎是最合他心意的臣子,那李东阳就是他最为敬重的。
李东阳一旦致仕,父皇给他留下的辅命班底就彻底散了。
徐溥、刘健、谢迁,现在终于轮到李东阳了吗?
朱厚照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对此他还是有些伤感的。
按照惯例,天子都会象征性的做下挽留。
朱厚照却没有,他直接同意了李东阳的奏请。
一来是李东阳确实年事已高,许多事情已经力不从心。内阁的诸多事务其实都是谢慎和顾鼎臣来操办,李东阳即便留下来最多也就是个象征,对政务不会有太大的帮助。还不如放其回乡颐养天年,也算是对他辅政多年的奖励。
二来李东阳在很多问题上都是和稀泥,是一个和事老的姿态。
这在弘治朝自然没什么,毕竟整个弘治朝的政治风气都是如此。
但到了正德朝,朱厚照却是想一改萎靡风气,求新图新的。
这样,李东阳的存在就有些格格不入了。
尤其是谢慎的新政提出后,这一点更为明显。
李东阳虽然对新政基本都是支持的态度,但并没有提出太多建设性的意见。
这可不是华盖殿大学士,内阁首辅该起到的作用。
继续拖下去,对双方都没有好处,还不如好聚好散,叫谢慎上位。
谢慎一旦接任首辅,许多事情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处理,而不需要顾忌言官。这对于保持政策的连贯性是大有裨益的。
李东阳显然也有些惊讶,天子竟然这么轻松的就放他回乡养老。欣喜之余不免有些落寞。
宦海沉浮几十载,终于到了说再见的时候,若说毫无感伤那肯定是骗人的。
作为李东阳的学生,公认的首辅接班人,谢慎在这件事中的表态被无数人所关注。
谢慎以个人的名义劝阻李东阳再留任几年,却被李东阳婉拒好意。
看来李东阳心意已决,不会受到任何人的影响。
除非这个人是天子,降下圣旨命令其留任。
显然,天子并不打算强留,那么李东阳致仕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首辅交接是万众瞩目的事情,不少有心人已经提前抱起了谢慎的粗腿,也有看得清形势的不急在这一时表态。
无论如何,李东阳离去前送别宴还是要办的。
谢慎以学生的名义在府中举办宴席,为老师送别。
应邀参加的都是部院高官。
宴会的氛围还是很和睦的,尚书侍郎们把酒赋诗,谈笑风声就是不提官场的事。
老首辅的送别宴上再说这些,不是存心添堵吗?
“西涯公此番离去,当是含饴弄孙尽享天伦,真叫老夫羡慕啊。”
刚刚调回京师任职兵部尚书的杨一清杨老大人一边捋着胡须一边说道。
虽然他在陕西任职的时间居多,并未与李东阳有过过多的接触,但二人间却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想不到他刚刚调任回京,李东阳便致仕了,真是叫人唏嘘感慨。
“应宁可不该说这些话。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计,应宁可得顶上缺啊。”
李东阳以为杨一清也想学他乞骸骨,连忙劝阻道。
调任杨一清回京就是他的主意。朝中不能没有一个老臣压阵,谢慎虽然出色但还是需要人辅佐关键时刻提点一番的。
不出意外,他此番致仕后,杨一清便会递补入阁。
当然,按照入阁时间顺序和资历来排,杨一清都不会对谢慎构成任何威胁,甚至会排在顾鼎臣之后任第三大学士。但其作用仍是不可忽略的。
“西涯公说笑了。内阁之中有谢阁老在,哪里需要老夫班门弄斧。”
谢慎苦笑道:“邃庵公说这话可是折煞谢某了。论资历,谢某怎么能和邃庵公比。邃庵公在陕西任巡抚时,谢某不过还是一个区区翰林院修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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