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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他那句“司马峥说了”就惹得这局势不明朗,不好好呵护那块薄冰,反上去砸块大石头,把几个堂兄气得两眼摸黑。

几兄弟怒不可遏的咆哮起来,拎鞭子扑过去,何子鱼捂住耳朵猫腰流窜。

“混账,你给我去哪里?!还不快快回来受打!!”

他一溜烟爬上屋脊,将跑乱的头发朝后一抹,舒了口气。

何满把鞭子藏在背后温声道:“爬那么高做什么?太危险了,快下来。”

一边的何子纠骂道:“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东西,下来不打死你!”

五龙关,一众军将瞅着那屋脊上大口喝酒的人,迟疑半晌,说道:“小将军,别喝醉掉下来,我们可接不住你啊。”

司马峥把嘴一擦。

远山罩了层淡蓝色的烟,愁眉不展的睡卧在大地上,看得人也跟着愁起来。那山外就是鸠关了。

两只鸟在天上悠闲地追逐,地上军将扬起弓,此子有百步穿杨之能,咻的一声,竟叫他射中了一只,从九天上跌下来。另一只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一头撞死在对面的屋脊上。

与此同时司马峥手中的酒坛滚落至地,砸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脆响。

他跳下来,把开弓的士兵揍了一顿,将两只鸟葬在关外的山脚下,往土堆旁边种了棵树,拍了拍手上的泥,颓坐着发了会儿呆。

“我只是想给他猎只野味……”被揍的士兵抽噎得口齿不清,同袍拿抹脚布给他擦了擦脸,他哭天抢地的呼号起来:“另一只上赶着送死,他也怪我!”

大家把伤患带下去,就见将军飞进来,牵了马又飞奔出去。

那边何子鱼跳下屋脊,猫腰躲过兄长们挥来的鞭子。太阳爬到半坡了,他要去训练了。

他拉着比以前更大更重的车,走着比以前更稀更泞的路,手上水泡叠着血泡。这天他在地上摔了几跤,同屋的人向他伸出手,被何序喝了开。

“让他自己起来!”

何子鱼挣扎着爬起身,拽着重物跟在队友后面。城楼上剑拔弩张,关外的人止步于三百箭前,眼眸扫过远方的险峻山林。

楚州告急。

魏国的战舰飘到南海,一夜之间占了楚州东部——方逊送到吴霖手上的急信石沉大海,朝廷没吱声,边防海军就没做任何准备,等大家反应过来时,东边已经丢了,魏军马不停蹄的往楚州腹地进攻。

方逊额头上青筋暴跳:“他真是疯了!”

其实吴霖来这么一出自毁长城的戏码并不奇怪。士族自古便是吴氏的克星,此物不除,吴家坐卧不安——那些个盘踞龙座的人,心里多少都珍藏着一点往古人皇山呼百万的激情岁月,越是皇权旁落之际,这种记忆就越挥之不去。

但士族的权势实在是太大了,大到将吴国的君臣关系反了过来,君王名副其实成了“看家狗”。

楚州乃是士族的发家地,靠近京都的几郡,就有张氏、褚氏、伊氏、虞氏……都是些枝繁叶茂的巨树。

陛下心有士族这块顽疾,就开始病急乱投医,丝毫不在意那把魏刀是否会将他跟这片江山一起捅死。他安静多年,这一下倒是波澜壮阔。

季渊沉吟道:“将军,属下该出发了。”

屋内二十几号由军将装扮的难民面色肃穆,季渊一把将打补丁的行囊掮上,朝方逊抱了一拳。方逊在他肩膀上拍拍,望向众人。

“前路艰险,兄弟们,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六月末,两军再次交锋。

何子鱼捏着长矛,手心全是汗,那矛就有点捏不稳当。他望向城楼上的人,楼上的人眼皮一跳把头转开了。站在旁边的同袍低声骂他,他没跟这些人一般见识,小心翼翼的呼了口气。

军中拧出一股萧肃杀机,何子鱼吸了吸鼻子,跟在后面跑起来。

他在漫天飞尘中摔了一跤,同袍没好气的骂了声娘,拎猫崽似的把他带上,他抽空将头盔扶正,远远看到对面缓坡上的一袭银甲。

那人朝这边看了过来,视线越过乌泱泱的人群,直直落在他身上。何子鱼低下头。

“方将军,”司马峥遥遥笑道,“楚州近来可好?按我说,你们那位陛下大可不必做一些无用功,他要是早点献印投降,大家都不用这样费事了。”

方逊懒得跟他废话,下令放箭。对面大军盾阵当先,一路掩杀过来。

何子鱼心口狂跳。出发之前他以方逊的终身幸福朝堂兄们发誓不会再像上次那样窝囊了,大家让他对祖宗发誓,于是他又连累了祖宗。

现下他腿肚打颤,耳边是同袍们如雷贯耳的怒吼声。

“你干站着做什么啊废物!”

“那是矛不是手杖啊,你干脆滚回去算了!”

骂个不停。

冷光刀影中凝聚出漫天杀气,有人把鲜血献给旷野,这些都是养分,往后水草丰美就靠它了。何子鱼跌坐在地,紧紧捂住脑袋。

远处的何序朝他爆喝一声,就见一只长矛横到他面前。

“小鱼,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横在身前的魏军笑吟吟将他推出战圈,何子鱼一屁股坐到坑地上,哆哆嗦嗦的爬起来,慌慌张张的望着那激烈的战况。有人倒地了。

他毕竟拿祖宗发过誓,虽然他实在不成气候,但这么百般纠结过后,他把心一横,竟支棱起来了,就打算参战。当即捏了捏手,手上空空如也。

何子鱼:“……!”

那长矛不知不觉间被他拿丢了。

他苦大仇深的干瞪眼,想想自己好歹是个壮劳力,遂一咬牙跑进战圈,猫腰穿梭在人群中。他把倒地的吴军驼到南边空地,又把倒地的魏军背到北边空地。

那滚着冷汗半身血的魏军拉着他的手说:“谢谢你小鱼,你还会去我们那里玩么?大家都很想你。”

伤兵们七嘴八舌道:“你走后我们都没好日子过了,有个人每天拿咱们撒气。”

何子鱼学着方逊的样子,不轻不重的拍了拍对方肩膀,擦了把汗又闪进纷乱的战场,他那殷勤的身影在刀光剑影下来回晃,两边疯跑。

他跑得两脚生风,直把司马峥和方逊看得叹气,何家子弟暴跳如雷。

“混账东西,那是魏军啊,魏军!”

小猫弄丢了长矛,用那单薄的肩膀将性命垂危的士兵带出死地,他在死神的凝视下竭力飞奔着,于是那索命之刀偏了一寸。

战争一直持续到傍晚,方逊身心俱疲的叫人鸣鼓收兵,何子鱼跑得太远了,他听到回营号响起时正背着魏国的伤兵长途跋涉。

“我要回去了。”何子鱼双脚无力的跪下去,伤号闷哼一声,他疲惫的缓了缓:“你能自己走么?”

伤号虚弱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小鱼,我伤了腿,走不动了。”

何子鱼把人送到伤残区,拖着疲软的双脚往回赶。

收工的魏军远远看到他,朝司马峥乱叫起来:“小鱼!是小鱼!”

“他在那边!”

何子鱼心口一炸,就听马蹄声咚咚奔来,他慌不择路的往旁边跑去,转瞬间那人就到了眼前,把他吓得一屁股坐了下去。

司马峥倏然跳下马,扑上前将慌乱的人紧搂在怀,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对方嵌入骨髓。

何子鱼胡乱捶打起来,滚烫的吻雨点般落在脸上,司马峥将他禁锢在双臂中,急切的亲吻起来,唇舌纠缠间他听到颤动的心跳声,一时间竟分不清是谁的。

司马峥微微分开歇了口气,在他唇上啄了几下,立马又捧着他不遗余力的深吻起来,远处的士兵把口哨乱吹。他在司马峥舌头上咬了咬,呼吸被更加狂热的亲吻夺去。

堂兄们气急败坏的叫唤声从远方传来,何子鱼错开脸朝声源方向看去。

司马峥扣着他的头不依不饶的加深这个吻,他惶恐乱躲,颤声道:“放开,你说过不会再抓我的……”

司马峥抱着他重重喘息片刻,在他脖子上留下一串细密的亲吻,放在腰间的手用力揉搓起来。他脊骨一酥。

“何子鱼,你死哪去了?!”

堂兄们的咆哮声响彻四野,落在差点被抱上马的何子鱼耳朵里,轰然将这神魂颠倒的人吼醒了。

何子鱼急忙下马,司马峥将他困在怀中,在他唇瓣上轻咬着,低哑的声线有丝颤抖。

“三天——”

“哪怕只有一天也好,你知道的,这片天地大得太让人害怕了,唯有拥你入怀,方能度过那广袤之夜。”

何子鱼望着对方的眼睛,这黑沉眸光乃是有进无出的深渊,跌入其中就别想全须全尾的出来,此刻他承载着刮骨般的伤痛,像一只徘徊在司马峥眼底的幽灵。

他笑了,垂眸时眼眶中滚出两戕酸涩。

“司马峥,晚了。”他含笑道,“这心上曾完完整整的装着个你,被你亲手撕碎了,如今还要我怎样呢?我毕竟怕疼啊。”

司马峥红着眼睛不断将他往马上搬,这不懈努力的样子令远处的部下们热泪盈眶。

何子鱼朝他脸上扇了一耳光,急忙从这怀抱中挣开,逃荒似的在旷野上狂奔起来,不小心又绊了一跤,把鞋子都绊飞了,连人再鞋,啪叽一声飞出去。那低沉而危险的声音在他背后叹息,何子鱼赶忙往前爬,脚踝被人一把拽住。

司马峥抿着嘴为他穿好鞋。

他咬牙缩了缩脚:“我要回去,放手——”

司马峥不为所动,他几脚往司马峥心口踹去,司马峥松手了,他急急爬起来,一路落荒而逃。

何子鱼撒腿跑了一会儿,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司马峥背着手跟在后面。他把头转回来,就看到何序几人的身影在远处若隐若现,张牙舞爪,把他吓坏了。

他气急败坏的朝司马峥丢了颗石子:“你也回去啊!”

司马峥凝眸望着他,停了片刻,又亦步亦趋的跟上。他跑回来将这人猛推了一把。

少年往后踉了半步,凝向他的眼中噙着片湿润的血色,何子鱼心尖一颤,低骂几声,扭身跑开了。

他且跑且回头。少年眼角处的抓伤已经好了,留下一道淡粉色的印痕——司马峥就像一道正在痊愈的伤口,在他心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疤痕。

他苦涩的望着,须臾颤巍巍的轻语道:“干嘛又装样子呢?”

司马峥痛苦的提了提嘴角,随即无力的放下去:“我自那以后就不敢再装了……”

何子鱼哂笑一声。

兄长们远远朝这边怒吼:“何子鱼!”

“那是司马峥啊!你还不快跑——”

“或许你并不知道,”司马峥轻轻望着对方,声音如初夏晚风般沉醉温和,夹着丝颤音:“你一直干净的映照着人间,以那良善之心解救着冰冻三尺的囚徒。你是神明对这地狱的恩赐,三千红尘化为你,救赎是你,枷锁亦是你。”

何子鱼仰头瞧了瞧天色:“啊,说得很动听。”

他低下头来,于是司马峥看到这个被自己亲手毁掉的灵魂麻木的凝视着他,那天真如白雪般的少年终究被他葬送在了去年深冬,透过那疲惫的身躯朝他笑道:“但我不会再信了。”

司马峥眸光一颤。

小少年毫不留恋的朝堂兄们跑去,被劈头盖脸一顿痛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