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而至的变故,令每个被关在这座封闭的牢笼里的个体,都开始惴惴不安。
他们像是身上贴着试验序号的猴子,本能的感知到危险,躁郁的不断的抓耳挠腮。
第一张黑白照片占据半个大屏幕。
从人物轮廓可看得出,处于镜头中心位置的施暴者,正是郑易平。
他的手里拿着烧红了的烙铁,面容扭曲至极,睚眦俱裂的要往另一个浑身残破不堪的人身上烙去。
这样的残暴的形象,给予在场众人强烈的视觉冲击。
有一部分人心里打起退堂鼓,他们想离开这座监牢。
“郑总,我们.....”
可他们的话刚起了个开头,郑易平血红的双眸已瞪了过来。
他目光里蓄着的惊悚且古怪的涛浪,嗜杀、暴虐、穷凶极恶!
“你们想怎么样?”
平静的语气。
却让骇怕的众人连连后退。
郑易平步步逼近。
“你们在想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们有这么多张贪得无厌的嘴,可我都一一满足了!”
“终于轮到你们贡献的时候了——”
他提高音量,平地起惊雷,轰然爆裂。
“我看你们哪个敢退缩!”
震慑的气势威压而来,压迫的好些人都在腿肚子发抖。
郑易平猛然调转过头,牢牢锁住监控探头。
方才还沉浮于酸涩苦痛里的人倏地惊变,浑身的颓丧之气焕然消失。
“纪冷明,区区两张不晓得哪来的照片,就妄想定我的罪!”
“哈!就算本人罪愆滔天,罄竹难书,你给我记住了,别说法律,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它也收不了我!”
说完,他疾步走到安保队长身边,极速掏出对方腰侧的配枪。
子弹上膛,瞄准目标,扣动扳机。
撞针顶住弹壳,一粒子弹弹射而出。
‘嘭’一声,监控探头被打得四分五裂。
一声枪响,吓得在场众人抱头鼠窜。
刺耳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整个会场彻底乱糟糟起来。
郑易平重拾浑厚霸道的气焰。
独立中庭,朝着天花板连开三枪。
震耳欲聋的枪声不断炸开,可他的催胁驱迫的音量,比枪鸣更盛。
“是我给你们好日子过!”
“是我在给这个国家提供高额的税收!”
“是我养活了万万本该去死的穷人!”
“功德无量如我,尔等为何不拜!”
嚣张、猖狂、狓扈。
我乃救世主,我养育众生,你们不过是趴在我脊背上吸血的跳蚤。
我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
这是郑易平内心的真实的想法。
他创造税收,带动就业,做了一大堆国家不愿意做的事,凭什么不能享受特权?
他比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祖宗爵位庇佑的王子王孙、只会巧舌如簧的商客...强了何止百倍!
正在紧张高压的气氛里。
“噗嗤....”
一道滑稽的、愉快的笑声从环绕立体音响中飘出来。
发出笑声的人,仿佛在观看戏剧时瞧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
尽管他还没有说反驳的话,可在场的每个人,都能从对方脱口而出的嬉笑的音符里,听到浓烈的嘲弄和讥讽。
笑声戛然而止。
一段混浮低沉、却又无比清澈的嗓音盘桓在听者上空。
“你为国家提供的税收,来源于压榨千千万万个团结村的无辜的村民。”
“你认为的善良,就是给老百姓一口吃的,然后让他们永远给你打工。”
“你没有养活穷人,是穷人养活了你,以及你们。”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功德无量’,其本质,不过在于,剥削阶级为了维护自身利益,需要宣扬个人英雄史观。”
“可你从不是英雄!”
“高尚的人,只会说‘人民万岁’,从不会抹杀人民群众的作用。”
“郑易平,即使你吼得再大声,也永远改变不了,你,以及你们,才是这个国家,最卑劣的寄生虫!”
纪冷明左口一句‘你’,右口一句‘你们’,看似只是在回驳郑易平,实际上何尝不是在影射在场的诸多精英们。
这些话用娓娓道来般的口吻叙述,无疑显得更为辛辣刺耳。
他的最后一个音符刚结束。
某些人的神经被挑动了。
他们最烦的就是所谓的‘人民叙事’,一帮贱民,就知道要工资待遇,也不问问为公司做了什么!
于是,还未等青筋毕露的郑易平出声,已另有几个人郁郁不平的站了出来。
他们把心底的怒意全数化作一致对外的攻击力。
“纪先生,是吧?”
“你甭削弱郑总的功绩,他名下的公益基金一直在为环保、公共卫生、教育领域服务,捐出去几十亿了,这么伟大的企业家,岂是你说抹黑就能抹黑的?”
“另外,你提到了人民群众,可人民群众懂什么呢?他们只是一群忙着吃喝拉撒、繁衍胶配,仅存在动物属性的个体而已!”
“社会运转,靠的是精英,靠的是大把大把的知识分子,靠的是具备长远眼光和战略头脑的领袖!”
“读书人在挑灯夜读时,你口中的村民在干嘛?他们在睡觉、在打牌!”
“读书人凭借自己努力取得成就时,你口中的村民在干嘛?他们在抱怨命运不公!”
“凭什么这些懒惰、自私、狭隘的刁民,要成功人士去赡养?”
“纪先生,你歌颂懒汉,我无法说什么,毕竟那是你的信仰自由。”
“可你却在抹杀真正的功臣,我不禁要问,你这种人,究竟是何居心!”
他的的话赢得在场不少人的一致好评,甚至在小范围内爆发出一小段掌声。
而立体音响里并无任何声音传出来。
就在大家以为对方怕了时——
猝然之间,那道宽大豪奢的巨幕荧屏再度华光一闪。
伴随着画面同时出现的,是荒唐清冷、游戏人间、颠倒红尘的充满磁性的嗓音。
“朱登天,43岁,xx市作协成员,现任xx日报副主编,另外运营着一家旅行社,以及三家投资公司。”
“从你近六个月的消费账单来看,年收入不可能低于八位数。”
纪冷明说到这里,停顿了两秒。
随即,荧屏上的画面陡然放大。
几十份企业财务报表、账簿、记账凭证等核心财务文件,密集的、蜂拥般的披露至众人眼中。
这些文件,详细记录了方才振振有辞之人公司的运营情况,收入、支出、税款缴纳,甚至连全面的经济交易证明都有。
在场的人,有几位是会计出身,他们一眼便看懂了几十份核心财务文件的猫腻所在。
而那位名叫‘朱登天’的中年人,在看到无比熟悉的报表后,脸色‘唰’的白了下去。
纪冷明轻笑了一声。
空灵杳渺,却又似一记重锤,狠狠地砸来。
“可惜了,本该是位前途无量的前辈,奈何却做了贼!”
“小贼偷人钱,大盗窃国利,你这偷税漏税的金额,只怕也超过八位数了吧!”
财务造假、虚增成本、瞒报利润、故意销毁账册...每一条凭证,都精准的踩在了法律的红线上。
并且,这么多曾以为被彻底销毁了的证据,如今还被一位来历不明的青年人挖了出来。
朱登天惨白着脸,也如郑易平般歇斯底里起来。
可他又没有郑易平的威武霸气,整个人反倒显得色厉内荏。
“你...你这是污蔑,你在血口喷人,你,我要告你....”
纪冷明满不在乎的打断对方:“放心,我会把这套完整的证据链递交给税务部门,到时候,你想维权什么的,可以跟你的律师说。”
朱登天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当即将目光放到郑易平身上。
他晓得,事情发展到这个份上,大概只有郑易平背后的人能帮到他。
郑易平无视此人的求助的眼神。
他重新拿出枪,对准防护住电脑主机的金属罩板开了一枪。
不巧的是,这一枪并没有打响。
安保队长压根不敢看郑易平,他尽量压低声音:“对不起,老板,子弹就这么多,您已经打完了!”
郑易平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受。
但在旁人眼里,分明瞧见他鼓睛暴眼,眼眶里的血色快溢出来了。
高大健壮的男人把手里的枪往地上一扔,虎虎生风的前往会议大厅旁的休息室。
他记得,那间屋子里,有好几把棒球棍。
他必须把电脑主机砸了!
安保队长跟在郑易平身后。
也有人问‘郑总,您要去哪儿’?
同时,也有人看向监控探头,义愤填膺道:“纪先生,你这又是何必呢?”
“俗话说,今天留一线,来日好相见,你把事情做的如此之绝,真就不怕反噬吗?”
纪冷明恬不为意。
若他怕所谓的‘反噬’,便不可能走上如今的道路。
年轻人的戏谑之声里融入一丝认真。
“我想,你应该忘记我先前所说的话了吧!”
“我曾说过,若郑易平不按照我的要求来,我将对在场所有人,进行无差别审判!”
“你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吗?”
不等众人反馈,纪冷明音调一变,寒而烈,厉且尖,冷酷的杀意绵延而至,刹那如同粗暴嗡鸣的绞肉机,将现场肢解的血肉横飞。
他快速操作手中的键盘。
一张又一张图片出现在大屏幕上,一个又一个人的名字被他念了出来,一段又一段肮脏的过去被深挖而出。
“冯雨平,54岁,高级记者,享受处级干部待遇,最近刚获得博士学位。”
“也是可惜了,你的学术论文,为什么和这几篇那么的相像呢?我合理怀疑你学术造假!”
大荧屏上出现两份论文,且有调色板进行对比,其重合部分,几乎一目了然。
“陆妮春,36岁,首席记者。”
纪冷明难得称赞一句。
“很难想象啊,如此年轻,已有这么卓越的成就!”
可伴随‘卓越的成就’同时出现的,是一张张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私房照片。
照片尺度非常大,女人身材姣好,面容清秀,周旋于不同的男人之间,其大胆露骨的作风,直接让一部分保守人士捂住双眼。
对方反讽的语气,让名叫‘陆妮春’的女人颜面尽失。
女人尖啸着冲向保护着电脑主机和线板的机柜,花容失色的对着金属板又踢又喊,明显破了大防。
“酒店的人呢?他妈的为什么还没人来把这该死的电脑关了!”
纪冷明没有在一堆辣眼睛照片上停留太久,他果断通报下一个人的罪行。
“王树宇,......”
年轻的男人孤身高坐天台。
他身后,黑云如墨,衰草半枯,是已经入秋了的半壁江天。
死气沉沉的天仿佛随时倾轧下来。
大半个城市已经灯火通明,却仍被辽阔无边的魆暗深深幽禁。
有稀稀落落的雨点被猛烈的风卷过来,击打到纪冷明的手臂上。
有着麻木的疼!
他的声音在继续,审判也在继续。
会场从短暂的寂静,迈入更加癫狂、混乱的局面。
每一个被点到名的人,无一例外,都疯狂的想要把电脑主机砸了。
那些被公之于众的丑闻,仿佛洗不净、挖不走、埋不掉、抠不破的疤痕,他们拼了命的想去掩盖,却怎么都徒劳无功。
“酒店的管理人员到底死哪儿去了!”
“草!狗日的姓纪的人在哪儿,为什么不带人去找他!”
“他妈的为什么机柜这么结实啊!”
“大家去找棒球棍啊,休息室有棒球棍,我们一起把电脑主机砸了!”
.....
无数道谩骂、争吵、发泄、质问的人声相互交织,而在杂乱哄哄的境况下,纪冷明的声音无疑独树一帜。
学术造假、权色交易、偷税漏税、故意伤害、抛妻弃子...他把高净值精英们的光鲜亮丽、令人艳羡的外衣彻底扒下,露出里侧满满全是功利的企图和不堪的野心。
现场唯一还能安之若素的,大约只有包震了。
这位满身是血的中年人,孤独的倚着墙,冷眼旁观周遭,眸光亮的如同熠熠星光。
直到郑易平再度出现。
“让开,让开,全都让开!”
安保队长分拨拥挤的人群,给郑易平开出一条路。
‘轰’声巨响,震耳欲聋。
健壮的男人高举棒球棍,朝着那扇已被人踢打的微微变形的柜门狠狠擂打。
安保人员手里也握有球棍,不少急了眼的人哄抢过棍棒,也加入打砸的队伍。
他们从未有像此时此刻一样,迫切的想要破坏。
刺耳的击打声继续、加深。
纪冷明戴着耳机,仿佛局外人,波澜无惊的诉说着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
随着‘咔’一声脆响。
机柜的金属板难堪重负,终于裂开。
下一秒,数道巨力袭打到电脑主机和插线板上。
众人只听到‘噗’的细微声。
原本不断闪现各种照片、图片的巨幕,应声而歇。
昏黑,弥天亘地的笼罩下来。
中央水晶大灯没了屏幕光亮加持,也变得黯淡无光。
现场重新进入到诡异的寂静里。
耳边没了纪冷明的声音,巨幕彻底黑了下去,音响不再受到控制。
大家面面相觑,一种茫然的、轻松的、劫后余生似的喜悦,自每个人的心底油然而生。
可是,这种轻松并没有持续多久。
大概十秒钟。
有人轻声嘟囔:“咦?我手机响了,这时候,谁联系我啊!”
“我的也响了!”
“我的也是!”
...
第一个人拿出手机,不耐烦的扫了眼内容。
第二个人骂骂咧咧的打开信息。
第三个人不悦的想把信息删了。
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
在场近百人,手机短信提示音此起彼伏。
可是,无论他们在看到短信前是何种的精神风貌,在浏览完短消息后,通通变作了惊骇。
他们犹如见到了狰狞的恶鬼,一部分人甚至悚骇的把手机抛丢。
不晓得为什么,有接连不断的虚拟号码给他们发短信,每条消息里,均是他们各自阴暗的过往。
原本出现在巨幕荧屏上的内容,重新出现在他们的手机中,并且似病毒繁殖一般,不断地重复重复再重复。
这一幕,实在过于震撼。
没有人说话,只有遥相呼应的手机铃声,大部分人都低着头,接着被一种直击灵魂的大恐怖狠狠渗透。
越是恐惧,越容易爆发更加混乱的狂潮。
有人在尖叫,有人在求饶,有人在破口大骂,有人想从会议大厅出去,有人在堵拦出口.....
在场近百人,有相当一批人已近乎失去理智,小范围的内部扭打和摩擦越来越多。
郑易平咬牙切齿的审视着一切。
下一刻,男人声如洪钟,铿然作响,响彻整个议会大厅。
“肃静!”
“都他妈的给我肃静!”
这一声自带一股镇压的魔力,为他带来暂且的安宁。
郑易平凶恶地瞵视自己的保安队长,用所有人都能听得见的声调,高喝道:“给我带足人马,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纪冷明找出来!”
这一命令,成功的安抚住了不少人。
没有什么比‘郑易平愿意出手’更加能稳固军心的了。
然而,就在这句话刚讲完。
郑易平的手机爆发刺耳的手机铃音。
号码很陌生,是串虚拟号。
男人把心一横,果断接通。
纪冷明清泠泠的音质泼洒开来。
“郑总,不用‘掘地三尺’那么麻烦,我就在天台上。”
青年人似是笑了下。
“你若敢来,那便来吧!”
“我恭候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