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西华门的朱色城台在白雪中魏然矗立,重檐庑殿顶的貔貅在雪光的映衬下愈发傲然而肃穆。
西华门外的雪地上,双方军队脚下,尸体累累。鲜红的血在冰冷的空气中凝固住,成了诡异的黑。
城台下,黑甲御林军整肃地排成阵列,黑压压的一片,他们是大齐最精锐的部队,是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而与之对峙的是数列银甲兵团,他们亦整齐排列着,愤怒地与黑甲军对视着。他们并未慌乱,尽管此时的境况于他们已是一盘死局。
黑甲军是当年西北军中直接录属于赵琰的兵力,这两年嘉正帝一直将这支部队放在千松围场训练,这次在众人还未觉察时,被悄悄调遣入京,就这么忽然在银甲兵面前冒出来。
银甲兵团原是靖北王府手上的兵力,后来亦归附于御林军,供嘉正帝统一调配。可显然,如今立在西华门外与黑甲军对峙的这一部分人,仍是奉靖北王府为主。宁知墨并不在现场,银甲兵团为首的是一名靖北王的老部下,名唤李路峰。此时他坐在在银甲兵团中间的战马上,脸色凝重。
富贵、权势、名利,总是让人着迷,若是抛出足够的诱饵,总有人铤而走险,去赌那极少的成功的可能性。在枢府职位不低的李路峰就是如此。他是靖北王的旧臣,当年和宁知书关系也近。然而他选择谋反这条不归路,并非宁知墨秘密告诉他的宁知书的死因,而是赵玹答应事成后给他的好处。
嘉正帝登基不过两年,根基并未全然稳定,相反,靖北王府虽然放权许久,可当年跟在靖北王手下的旧部将军都还在,他们当中有多少人的心真正收在了嘉正帝那边,还是个未知数,至少他李路峰就不是。此次宁知墨暗中游说,又有赵玹集结旧部,他以为胜算颇大。事实上,他们的确很顺利地夺取了京城的戍卫,悄无声息地控制了京城的布防。
李路峰得到的情报说,如今的禁宫就是一座脆弱的空城,连宫中巡逻的侍卫都拉出来保护宫门。所以他想趁着嘉正帝慌乱之际直捣黄龙,拿下禁宫,可没想到,会忽然冒出来这许多黑甲军,一下子他们反倒成了瓮中的鳖。
制作假象迷惑敌人,欲擒故纵,诱敌深入,一向是嘉正帝的拿手好戏。直到这一刻,李路峰才明白,原来这是一个设好的局。
地上躺着的,大部分都是他的人。剩下的,也都即将成为尸体,包括他自己。
城台之上,身披黑色大氅的修长男子立在猎猎作响的旗帜旁,看着下面对峙的双方,看着犹自镇定的银甲军,双眸沉静。
“皇上,是否尽数射杀?”陆青山在他身后,低声道。
赵琰半晌未作声,忽而轻叹口气,“可惜了。”
的确可惜。这支军队是靖北王当年亲自训练出来的,看如今他们临危不乱的气势也可见一斑。但叛乱之军,如何留得?
这时,下面的银甲军中忽然走出来一个人,这人亦是薄甲红缨,之前隐在士兵中不引人注目,这会儿走出来,一张俊朗而瘦削的脸异常鲜明醒目。
是消失许久的平王。
他容色平静,甚至带着淡淡的笑容,抬头望着城台上方的赵琰,“果然不出我所料,四哥,我还是败了。”
赵琰未置一语,只是冷淡地看着他。
赵玹一步步踏着雪走向城台,空中又开始飘下雪粒子。逆着雪色寒光,一支利箭破空而出,正中他胸口。
这仿佛是个开始。箭支接二连三地射来,赵玹不闪不避,甚至双臂展开,拥抱这场毫无悬念的死亡。
与其默默无闻地死在平王府,死在西华门或许是个更好的选择。这场他从未赢过的角逐,他似乎也已经厌倦了,如今结束在这场大雪里,他觉得很不错。
当无数箭矢刺入他的骨肉时,他似乎感受不到疼痛。最后一刻,他看着地上皑皑的白雪,内心平静无澜。
李路峰策马奔过来,却晚了。
城台上的人,目光一丝波动都没有。他安静地看着赵玹倒下去,闭了闭眼,又对陆青山使了个眼色,然后转身走下了城台。
陆青山一个手势,登时,城台上飞出无数箭支,仿佛一张密集的网,将赵玹身后的人都统统缚住,一个不留。
洁白的雪地为殷红所染,不过很快,又为白雪所覆。一场权力的争夺战来势汹汹,却仿佛昙花一现,就这样被彻底淹没了。
赵琰走下城台时,视线忽然一凝。
一骑快马从西贞门的方向奔来,马上的女子一身雪白的狐裘衣,仿佛要与这苍茫素白的世界融为一体。
这在宫里,除非天子赐下特权,没有人敢公然骑马。也只有她,敢这样冲出来。
半个时辰前,她还在集贤殿和欧阳陵一起品画,出来时听见锦蓝和锦紫的谈话,才知道了赵玹的事情。
以她对赵玹的了解,实在觉得他不会去做这样的事情。她总觉得是哪里不对,去了懋勤殿之后,得知赵琰到了西华门,心头不详的预感愈盛,才一路来了这里。
远远的,赵琰看见有侍卫试图去拦住阿凝,可是阿凝的马快,加上她是盛宠的皇后,她不愿意停,便没人能拦得下,眼瞧就要奔出西华门。
赵琰心下一急,随后拔了旁边侍卫的佩剑,朝那飞奔的马儿掷过去,登时,马儿嘶鸣一声,左前腿鲜血如注,发狂地把阿凝从马儿摔下来。
赵琰当然不会让她摔到地上,十分精准地把她接住了。
“你瞎跑什么?不知道很危险吗?”男子的声音有些冷厉。
阿凝气喘吁吁的,“找到了吗?找到平王了吗?”
她忽然顿住,秀眉拧起,视线朝西华门的方向看去,“怎么这么浓重的血腥味儿?”
赵琰拉着她往回走,“跟我回宫再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阿凝好奇道。
“没什么事,跟你完全没有关系的。”男子的语气无比平静。
阿凝哦了一声,随着他往回走了几步,忽然挣开赵琰的手,转身冲出了西华门。
西华门外,士兵们正在收拾战场。尸首从雪地中抬出来,每一个人都被射入不止两支箭,有些甚至跟刺猬一样,身上无数支箭。
今日的西华门,里面是富丽堂皇、金玉满堂,外面却是尸横遍野、惨不忍睹。
阿凝简直呆住了,她决然没想过会看见这样的场面,此番她本欲转身,却被某一处吸引了目光。
熟悉的身形,熟悉的面容。只不过,那双眼已经永远闭上了。他身上的箭支是最多的,身上已经被鲜血染得一片殷红。
阿凝双眸蓦地睁大,捂住嘴,阻止了自己的尖叫。
她跟木了一般,一步步走到那人旁边,仿佛有些不可置信,这具毫无热度的僵硬的躯体,就是小时候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
他时常在她眼前晃悠,对着她喊小书呆子,给她送了许多东西,尽管她一再拒绝,他也锲而不舍。
她对他着实说不上有多少好感,有一度甚至很不喜欢看见他,可是经过这么多年,他为她做了那么多,她都没有丝毫回应。如今又一直被禁足在平王府,她对他总是有愧疚的。
当初祖母托她看护他几分,她点头答应了。她自己心里也希望他能好好的。
细雪不停下着,他的身体上都有一层薄雪覆盖了。阿凝蹲下去,轻轻拂开他脸上的雪花,却见一张年轻的清俊容颜,平和而安静。
她的手指有些颤抖,低声唤道:“六殿下……”
然而,他再也听不到了。
收拾战场的士兵们动作很快,转眼间,这一大片地域就恢复如初。只剩下阿凝守着的赵玹了。
阿凝在他手上发现了一个东西,一只青竹墨画的书签,那是她小时候画的。
他死的时候,把它握在了手心里,那么紧,那书签的棱角几乎陷进了他的血肉中。
“娘娘,平王意欲逼宫谋反,皇上才下令射杀的。”陆青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阿凝身后。
阿凝哦了一声,回头,却见赵琰远远地站着,漫天的雪花,让他的容颜变得模糊难辨。
她将那只书签放回到他手心中,良久,才站起身,“如今人都去了,就把他好好安葬了吧。”
她注意到别的尸体都是随意扔在板车上拖走,想必是随便扔乱坟岗的吧。她若是不说,那么赵玹也会落到这样的下场。她不想他这样凄凉。
他一直是骄傲矜贵的,小时候,她在府里作威作福,在任何人面前都不用委屈自己,唯独在他面前,须得顾忌着他的身份,委屈自己几分。他这样的人,怎么能……落到这个地步。
立在陆青山旁边的一个侍卫长原本正欲说话,陆青山阻止了他,道:“娘娘说的是。”
陆青山一声令下,便有侍卫来抬遗体。阿凝目送着他离去,也不顾自己身上沾满了雪花,直愣愣立了许久,才转身回头。
在此过程中,赵琰就站在那儿,没挪动一分。他远远地看着阿凝,竟鲜少地生出几分怯意。
他在害怕,怕她会生气。所以他竟没敢上前去解释,反而让陆青山去。
阿凝一步步走回来,快到他跟前时,他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阿凝!”
“皇上,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他呢?”阿凝问道。
她的声音很低也很轻,并非诘问,而是真正的疑惑不解。她不明白,他不是已经被禁足平王府了吗?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他才行?
什么谋逆逼宫……不过是借口罢了。阿凝只是没有关心外界的消息而已,并不代表她是傻子。相反,她知道赵琰的手段,与其说是赵玹蓄意谋反,更像是赵琰逼着他不得不谋反。
事实上,赵玹的确是因为即便留在平王府也是等死,才应下宁知墨,一同起事。
赵琰顿了顿,原想用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可他看见阿凝有些红肿的眼睛,就说不出那些虚伪的话来。
“阿凝,因为他从小就喜欢缠着你,所以我不想留下他。”他语气很平静。
女子抬头看他,眸中划过复杂难辨的光。
赵琰却不想看她此刻的目光,仿佛是陌生人的探究一般,他不想看。
漫天飞雪中,绿瓦朱墙的西华门下,他轻轻抱住她,“阿凝,小乖,你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一个冰凉的吻落在她的额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