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是在一张木板床上,简单朴实的木房有清雅的淡香,一床一桌四凳,我微撑起身子,屋外雷声轰鸣,大雨磅礴。
小心踩在地上,脚步仍是有些踉跄,脚踏实地的感觉这么不真实,但我仍能真真切切的感觉得到,自己是活着的。
轻轻推开小木窗,是个宽敞的小庭院,雨水已积了满满一地,快没了台阶,天色昏沉无光,目光触及那些淹死的蔷薇和玉兰后,莫名的骇意让我很快合上了窗户。
这时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我躲闪不及,僵愣在原地。
一个朴素高大的中年妇人在门槛上跺着足下的泥巴,烦躁的嘀咕:“这鬼天气,两个多月不给下雨,一来就给下了七八天,要是再下下去,关东那边又得被淹咯。”
说着抬头朝我看来,目光一喜:“姑娘,你醒了啊。”
我往墙壁靠了靠,她笑道:“别怕,是我家小姐在大陈村外的村道上捡了你,你就叫我齐大娘吧,过来,把这姜汤喝了。”边走到桌边,将手里的汤碗放下。
袅袅的热气从碗里汤汁中升起,我麻木的鼻子闻到了一丝辛辣和甜香,饥饿的肚子更加饥饿,脚步却仍是往后贴着,不敢过去。
她过来拉我,故作嗔怒:“说了不用怕,你这眉毛都掉没了的丫头,卖到勾栏院里给人家当丫鬟人家还不要呢,怕什么!”
气力不如她,她一使劲就把我摁在凳上,笑起来特别爽气:“来。喝了,顺带告诉大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想了想,摇头,她神情明显一愣:“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喉咙很干涩。我轻声道:“现在不记得,但是很快就能想起来的。”
她顿了顿,舀了一勺汤水喂到我嘴边,笑着说道:“罢了罢了,想不起来就先不勉强了,把这个喝了吧。”
看了一眼勺子。我摇头:“我不能喝。”
“为啥不能喝?”
“有人跟我说过不能要别人的东西,我喝了,我会还不起。”
她哈哈大笑:“倒是个懂事的姑娘,这又不要你还,就一碗不值钱的姜汤嘛。”
我仍是抿着嘴巴。想了想,轻声问她:“大娘,这里是哪?”
她抬头四下扫了一圈:“是曹府,我家小姐救你回来的,你的身体真是少见,都昏迷四五天了,要不是还有呼吸和脉搏,真要以为你死了呢。那走方的郎中都说没见过你这么古怪的身子,可比死人还冰。”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指甲,苍白柔软。有几个已经剥落,新生的软壳像透明的蝉翼,但看上去一点都不漂亮,反而让人觉得头皮发麻。
脑中有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忽的哈哈大笑,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好在你这头发不会痊愈,不然就麻烦了。还有这指甲,我当初还在想你以后拉屎怎么擦腚呢。哈哈!”
“可是师父,师尊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让我剪。”
“不剪谁给你打理啊,剪了以后自己拿根发绳捆一捆,不剪的话,别人就用它勒着你的脖子捆一捆了。哎,我看姓杨的那小子有几根发绳特别好,你去帮为师骗几根来?”
“我讨厌他,要去你去,懒得跟他说话。”
“嘿,你这死丫头……”
……
齐大娘在我面前挥了挥手:“好不好啊,我说叫你阳儿,怎么样?”
我讷讷的看着她:“阳儿?”
“一来保你身体温暖,二来也让这雨天快些过去,嗯?”
“嗯……”
她将姜汤喂入我嘴里,温烫的姜汁灌入冰冷的身子,像温泉淌过心口,熟悉的温暖让我的眼眶莫名湿润,我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碗:“大娘,我自己喝。”
之后她又问我从哪来,要去哪,家中多少人,我一无所知。
我是谁?我要去哪?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我会被锁在湖底。
湖底……
我睁大眼睛,耳朵忽然沉闷的可怕,有巨大的水流猛的灌进脑中,压抑住我的五官意识,卷走了一切我的神思记忆。
剧痛蓦地来袭,我抱住脑袋,瓷碗从我手中跌碎,发出清鸣声响。
是了,湖水!
它让我不断的窒息和死亡,我却又能从枯死的躯体中重新复活。生命于我只是死去和重生的万劫不复,这种生不如死的煎熬,生死不能的绝望,是湖底彻寒的湖水带给我的!
我重复轮回了多久?我为什么会在湖底?谁把我扔下去的?
抱住脑袋的手越按越紧,仿佛闭上眼还能感受到那种恐惧,身体止不住的颤抖,我不敢哭,却没能忍住。
模糊视线中,隐约可见一个纤瘦妖娆的女子对着我妩媚大笑:
“你觉得什么东西比死亡更可怕?”
“我说过的,是生不如死,求死不能!”
“如果我只当个天地游丝,残着没有鬼形的一魂一魄,将你受苦受难的模样尽收入眼底,倒也是不错的……”
“啊——!”
我尖叫着哭出声音,齐大娘轻抚着我的背:“阳儿,你冷静一下,想不起来先不要想,别害怕,啊,乖,不害怕。这些日子先跟大娘住着,咱慢慢想,不急,别哭了,别哭了……”
“挖了那么多只眼睛,就我脸上的这只最为匹对,却还是被你一眼看出是假的了。”
“我是那么想看到你受尽苦难却无力摆脱,你知道我多期待么?”
……
剧烈的疼痛在脑中抽搐,眼泪如屋外大雨般直掉,我终于没能撑住神思,昏睡了过去。
梦里白芒铺成天地。倒灌的江水忽的从天而来,大地撕裂,我被万钧之力压入地底,幽深的水顷刻淹没我,我拼命挣开一切。从水底破出时,入目是满地的血肉尸骸和森然白骨。
踉跄的爬上岸,猩红的湖风吹得我瑟瑟发抖,我擦掉脸上的湖水,对岸有抹清瘦窈窕的背影,一个幼小的身影正疾步冲她跑去:“娘!”
清影在血海里回头。眉眼出尘若仙,绝代之美,她静静的看着那个小女孩:“牙儿。”
小女孩一头扑进她怀里:“娘,这里是哪?”
她轻抚着小女孩的头发,温柔笑道:“这就是初杏山涧。怕了吗。”
小女孩拼命点头:“我怕,娘,为什么这里都是血,还有好多尸体,你快带我离开!带我离开!”
绝美的眉眼浮上几许悲凉:“不行的,娘亲这个时候还没怀上你呢,我这样出去,我们全村人都会死掉的。”
“为什么?”
“先祖的阵法呀。”眼泪从她眼中滚出。她轻笑,“牙儿,娘亲也很怕。可是娘亲出不去,若强行出去,我们族人会肢体溃烂,被万虫破体而出,从里面开始吃光的。”
小女孩瞪大眼睛,在腥臭的血水里大哭:“为什么先祖要这么对我们?”
“是啊。我们。”她抬着眸子,“牙儿以后也要来的。”
“我不要。我不要来,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才要当月家人。我不要当月家人!”
她将小女孩的鬓发别在耳后,温柔的看着她:“我们没有上辈子,我们是初杏山涧最古老纯净的灵,先祖踏遍河川万土才将鸩骨修罗场选在这,只有这样的我们才不会受月家近亲成亲所累,才不会变蠢变傻,才能得以承钵月家血脉,我们死后,也不会有来世的。”
“那我们会烟消云散吗?”
她弯唇浅笑:“所以,你要好好活着,好好珍惜,也要感谢先祖,我们能生而为人,这一世来之不易。”
猩红的血水发着冲天恶臭,再狰狞的尸体到了这里都会停止腐烂,被泡的发胀的血肉永远保持现状,所有的一切皆宛若遭了天地神明的唾弃和遗忘。
之后的几日,大雨未曾歇过,我在这里住了下来,每日所见只有齐大娘和秋草。
秋草是齐大娘的侄女,手劲很大,干活很勤,很喜欢和我坐在一起,却常问些让我疑惑发懵的问题,当我苦思后回答她,她会捧着肚子咯咯直笑。有次被齐大娘路过遇见,齐大娘怒斥她:“又在作弄阳儿了,仔细这雷公劈了你。”
秋草笑吟吟的擦着眼泪:“哪有诅咒自己亲侄女的,只是这傻子太好玩了,哈哈哈!”
这时还不能理解傻子是什么,但即便知道她在嘲笑我,我也无法做到彻底不理她。
我一直在等天晴后离开,齐大娘问我要去哪儿,我想了很久也没想出来。她问我为什么要走,我自己也说不出,只觉得有一件很紧要的事情在等我,比我的生命都重要。
可惜这雨却一直不停。
每日齐大娘和秋草都要撑着伞将雨水一桶一桶的往凹地里泼,我因怕水怕冷,从不敢出去,齐大娘待我再好也不由有些不满。我便想在其他事情上好好表现,可是任何跟水有关的活儿,比如洗菜洗碗刷粪桶,我都做不了,就连洗脸漱牙的水都要微微烧开,她们明面上没有说我的不是,但眼神已经让我抬起不起头了。
我的记忆像水滴一样慢慢汇积,虽不能想起很多事,但一些简单的人情世故我渐渐明了。
她们捡我回来时穿得那套旧布衣一看便不是什么大家门户出来的女儿,更别提我的容貌,我照了眼镜子便再不愿看,整个人瘦骨如柴,像具骨架,脸色苍白无血,眉毛几乎脱光,用秋草的话说,像只拖了毛的癞痢狗。
我不敢说出自己被压在湖底过,但无论如何,我这样的一个女人,身世无外乎就是家世贫贱的孤女,有可能是与家人赶路时遇上了强盗劫匪,也有可能是天岁上的妖魔鬼怪让我遭了难。
总之我不是大富大贵的命,却生得一副体弱多娇的身子,这样的人若是让我遇上我也会讨厌,可是我毫无办法。
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我做什么都笨,女工刺绣,炒饭切菜,除了烧开水和端热汤,几乎帮不上什么忙,因身体虚弱,我连扫地都是有气无力。
终于让齐大娘忍不住发泄不满是在第七天的晚上,磅礴的雨势如股如潮,我同往常一样只喝半碗稀粥,放下碗后匆匆离开,她的筷子在桌上重重敲了好几下:“回来,再多吃点,明天一起扫水去,总不能一直吃喝供着,不干实事吧?”
我轻摸着肚子:“我吃饱了。”
“这么点哪能吃饱?我们是干粗活的,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你不把自己吃壮实点哪有力气?”
秋草翻了个白眼:“这身段比大小姐的都纤瘦,这么弱不禁风,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给了你亏吃呢。”
齐大娘横了她一眼,她不满的撅起嘴巴:“怎么了嘛,我说错了啊,为什么不让我说,还给她取名什么阳儿,你就没发现自她一来,这雨就没停过嘛,灾星都不带这么祸害人间的。”
“什么灾星不灾星的,每每夏至我们这一带都得起洪涝,这么牙尖嘴利的刻薄一个傻子,你也不怕被大小姐听到。”一个娇俏的姑娘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端着好些碗盘,经过我身边时看了我一眼,将托盘放在灶台上,“齐大娘,小姐刚回来,想要些水来洗洗身子,你可准备着点啊。”
齐大娘点了点头:“知道了。”
那姑娘撇了撇嘴,转身离开。
我想了想,举步就要跟上,她忽的回过头:“你这傻子,跟过来做什么,给我老老实实在后院呆着!”
不待我说话,齐大娘先道:“她找大小姐好几日了,琢磨着她是想去找大小姐道谢救命之恩的,阳儿过来,不用去了,大小姐那边准忙的要死,没工夫管你的。”
“可是……”
“待会儿给小姐送热水的时候再跟大娘去吧,啊,来,听话,再吃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