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伊始,胡承荫的第一节课便是李景汉教授的“初级社会调查”,在西南联大的社会学课程中,“初级社会学调查”(6学分)和“社会机关参观”(4学分)是二年级同学的必修课,两门课均由李景汉先生讲授。
李景汉先生脚步轻快地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下“社会调查”和“学以致用”八个大字,接着回过身笑容可掬地环视大家:
同学们,大诗人陆游说得好:‘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社会调查这门课要求同学们走出课堂,走到大街上去,与各行各业的人打交道,在这个过程中用你们的眼睛发现问题。“初级社会学调查”和“社会机关参观”这两门课程是跟现实社会密切相关的,同学们要想在这两门课上取得高分,仅仅啃书本是没有用的。在“初级社会学调查”这门课上,你们可以学到社会学调查的相关理论知识,在“社会机关参观”这门课上,你们需要运用这些理论进行实地调查,并进行分析研究,所以这是“学以致用”的两门课程。
在正式上课之前,我先大家公布一下我具体的教学计划,‘初级社会学调查’由我来讲,‘社会机关参观’则是每周六由助教带同学们不同的社会场所进行参观,每次上课我都会针对上周的调研解答同学们的问题,同学们任意选择其一在课后进行深入调研,期末提交调查报告,作为期末考试的成绩。我给大家安排的社会机关参观的内容十分广泛,在这一学期之内,我们将参观各行各业的多种场所,有商店、集市等大家比较熟悉的场所,也有工厂、法院、监狱等这些大家可能比较陌生的地点。我先给大家介绍一下本周六的参观流程,本周六傍晚六点,同学们在农校门口集合,由助教苏汝江带队出发,带大家去参观云锦市场的集园。”
听到“云锦市场的集园”几个字,同学们面面相觑,一头雾水,此时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王继宗立马表示了不满。
“先生怎么能叫我们去逛妓院?这未免太不体面了吧?这算什么学问啊!”
王继宗是云南籍的同学,他比班里的同学都年长些,在班里的成绩也称不上突出,上课也难得看他发言,言行举止颇有老成之感。没想到他竟然直接在课堂上提出反对意见,还脱口而出“妓院”二字,毫不意外,教室里一片哗然,同学们纷纷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李景汉先生。
面对大家的费解和质疑,李景汉先生似乎毫不意外,他将双手撑在讲台上,脸上的笑容有所收敛,静静地看着同学们窃窃私语,直到大家的议论声慢慢停止,整间教室彻底安静下来。
“没错,我们这次要去参观的‘集园’就是刚刚那位同学说的‘妓院’。”
王继宗一脸不满,脸上露出执拗的神情,紧紧抿着嘴唇。
“同学们是不是不能理解,可以参观的地方明明那么多,我们为什么非要去参观妓院呢?对于大家的困惑我非常能明白。但是同学们,这个世界有形形色色的人,这些不同的人组成了整个的社会。我们要研究这个社会,我们关注的目光就应该看向每一个人,我们不光要看到阳光下光彩熠熠的人,更要将目光投向那阴暗处,注视阴影之中为了求生存而苦苦挣扎的人。”
李景汉先生的语重心长让同学们都陷入了沉默,没有了最初猎奇的兴奋和强烈的质疑,大家的神情都变得严肃起来,接下来的课堂上,李景汉先生口中的理论都变得不再枯燥了。先生这番话胡承荫更是深有体会,他也知晓胡承荫在个旧和呈贡所做的一切,向他投以嘉许的眼神。
“同学们,今天是‘初级社会调查’的第一节课,从这节课开始,我们可以真正感受到社会学和其他学科之间的不同了,其他的学科你们只要苦守在书桌前、埋头在实验室里便能获得好成绩,但是这门课不行,大家必须走到人群中去,真正地亲近广大的民众。咱们之前学了很多社会学的知识和原理,净和书本打交道了,现在终于要开始学着和人打交道了。
在正式开始这门课之前,我先给大家讲讲我自己是怎么做起社会调查来的。现在我站在讲台上看着你们,便想起我当年在美国读书时,当时的我很喜欢坐在教室的第一排,第一次上社会问题研究课时,我依旧坐在了第一排,教授让同学们讨论各国男女人口之分配,同学们都能根据各自国家的情况侃侃而谈,教授突然问我中国男女人口的性别比例,因为中国当时没有这项统计,我只好回答不知道,之后教授询问中国工资涨落之指数,我又是无言以对,后面教授再问我中国土地之分配比例,我依然答不上来。一问三不知的我感觉背后有无数双眼睛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让我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好不容易捱到下课,我逃跑一样第一个冲出教室。之后我再上这堂课,永远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巴不得把自己藏起来,永远不被提问才好。这个经历我终生难忘,让我感受到极其深刻的刺激,自打那时我便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把这些数据的空白一个个填补上,这就是我立志从事社会调查的初心。
一九二四年我刚刚完成美国的学业,这一晃十五年过去了,时间不等人啊同学们!那时我很幸运,结识了曾经在中国北方开展社会调查的Sidney d.Gamble,甘博先生是一生以中国城镇和乡村经济问题为研究对象的美国社会经济学家,那时正在中国尝试用西方已经行之有效的社会调查方法来调查中国的社会情况,他创立了‘bJ社会调查社’,还和在燕大任教的美国人步济时(John S.burgess)一起仿造美国春田城的调查方法来调查bJ,并在一九二一年写成了《bJ社会调查》(peking:A Social Survey)一书。这本书在美国出版,这本书以各组数据精细严谨地展现了北平各方面的情况,内容包罗万象,调查内容涉及历史、地理、政府、人口、健康、经济、娱乐、贫穷、救济、宗教……还有娼妓,是研究二十年代初的北平最好的资料,而且暴露了我国各机关所发布的统计数据有多么匮乏和不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