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予再一次将书册接过。
“还没有……做完。”冯易殊小声道,“这个东西弄起来挺慢的,因为遇到拿不准的地方,得去查资料,或者去问署里的老师傅们。”
“嗯。”阿予轻轻应了一声。
她翻过一页,书页发出轻微的响声,冯易殊看着阿予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看着她的手指轻轻擦过书页边沿他亲笔写下的批注,这感觉就好像有一只蝴蝶停在了自己心上,短暂而轻微的翻书声正是蝴蝶振翅。
他又是高兴,又是难过,两种截然相反的心情并驾齐驱地在他心口奔涌,他说不出原因,只忽然觉得心中有些迷蒙的惆怅。
不多时,杨意又回来了,他坐下后将手靠近火堆取暖,又看了一眼冯易殊与正在翻书的阿予。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估计今晚是不会停了。”杨意说着打了个呵欠,在火堆旁检查自己受伤的右手,“今晚我们就在这儿睡吧,明天再走。”
冯易殊向洞口的方向看了一眼,从雨声在洞中激起轻微的回声,他已经听出了外面的雨势变化。
近旁阿予就在这时将书合上了,她再次抬头,“很有趣的书。”
“……你收下吧。”冯易殊低声道,“本来也是要还给你的。”
杨意在一旁听着这段对话,只觉得眼前景象无比违和——傍晚的时候这姑娘还对冯易殊拔刀相向,亏他当时还为冯易殊紧紧捏了把汗……
“谢谢,”阿予将书册抱在怀中,她抬起头,“该怎样,报答你呢?”
冯易殊连忙摆手,“不用这么见外,毕竟我们是……朋友嘛。”
阿予稍稍歪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冯易殊的侧脸,“你……要占卜吗?”
还不等冯易殊回答,对面杨意已经接话,“你会占卜?”
阿予看向杨意,沉默地点点头。
“……能问什么呢?”
“看你的问题。”阿予低声回答,她又一次将提问的规则复述了一遍。杨意听得瞠目结舌,但等阿予问他,是否有关心的问题,杨意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明天不一定有占卜的机会。”阿予轻声道,“但今天能解答一个问题,如果想占卜,最好在今日子时以前向我提问。”
“我有一个。”冯易殊突然举手。
阿予看了过来,“嗯?”
“不是,不是我要占卜,”冯易殊也转身看向阿予,“是从前你替我占过一次,当时我问你,三天之内,我认识的人里有哪些会遇上危险,你告诉我,是我的姐姐和姐夫。我姐夫当天夜里的确遇险了,但我姐姐没有——虽然那晚,她确实和一个很危险的人待在一块。”
冯易殊顿了顿,“你还记得这件事吗?”
阿予摇头,“不记得了。”
“那……”冯易殊一时不知该如何接着问下去。
“你是想问,为什么你姐姐平安无事吗。”阿予轻声询问。
“对!”冯易殊点头,话一出口,他又觉得哪里不对,连忙补了一句,“没有怀疑你算得不准的意思……”
阿予莞尔。
“这种情况,大部分都是因为他们临时做出了改变——这种改变强烈到完全悖离了他们的初衷,以至于使得原先可预见的命运,也一同发生了改变。虽然,这很少见,但……确实存在。”
“等等……”杨意一怔,“你是说,你预测的未来可以改变?”
阿予再次点头,“不能改变的命运,预测它又有什么用呢。”
“那代价是什么?”杨意问道。
“什么的代价?”
“就是……”杨意飞快地眨了眨眼睛,“你能帮一些人看见他们的将来,看到一些事情的可能和结局,这总是有代价的吧——我看你身上也没开过灵识的气息,应该也不是修士,那你是怎么做到……”
“原来是指这个。”阿予目光垂落,已经明白了眼前人想问什么。
近旁冯易殊微微一怔——这个问题他此前从来没有想过。
“有代价吗?”冯易殊小声问,“我以为就是天赋……就像我阿姐生来就能降妖那样。”
“有。”阿予低声回答。
“是什么?”
“寿命。”
冯易殊脸色一变,“什么……”
短暂的沉默。
在之后的追问里,冯易殊终于明白这句“寿命”是什么意思。
每次阿予在占卜时沉入冥想的时候,她会进入到另一个时空中去看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所有在冥想中度过的时间,都会乘上一万倍,从她余下的时间里扣除。
换言之,如果她在冥想中待上一整日,那么她的余生会直接被扣除近三十年的寿元。
“但我不会在里头待太久,最长的应该也不会超过一刻,”阿予低声道,“因为在那里,时间不会像现在这样缓慢流逝,而是一块一块凝固的截面,我可以很快地拨动它们……”
一刻。
冯易殊草草算了算,一刻是八分之一个时辰,即便只有一刻,换算之后也有一百零四天这么长——将近三分之一个年头。
冯易殊双颊苍白,他皱紧了眉,“那你现在的寿命……还剩多久?”
“不用为我担心。”阿予轻瞄淡写地回答,“每次阳寿将近,身体变得虚弱不堪的时候,先生有办法让我重新来过,所以我不必……感到害怕。”
冯易殊反应过来,“先生,是指瑕盈?”
“嗯。”
杨意这时才后知后觉,“……你是殉灵人?”
“嗯。”
两个少年郎先后陷入了巨大的震惊,虽然是为完全不同的事。
但许多冯易殊曾经留意到的事,如今他终于能够理解。
譬如阿予先前为什么只能瘫坐在轮椅上,而再见时不仅忘记了大部分前事,双脚也恢复了正常。
他忽然想起早先时候,阿予曾认真问过他的一个问题。
那时两人坐在李氏院中的厢房一起看《太平御览》,冯易殊向她介绍水狻鹭、地狻鹭和天狻鹭的区别,阿予认真听完以后,曾问他「狻鹭的金绒最多只有三层,那三次以后呢,它们如果继续鸣叫,会怎样?」
恍惚之间,冯易殊感觉自己的心弦如受重击,发出一阵激烈而不和谐的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