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见这等时候,单正还想要维护少林方丈玄慈,又是钦佩,又是不屑,倒没有觉得对乔峰有什么不公。
要知其时大宋和契丹一方血仇深重,就像与后世的蒙元一般,恨不得将鞑子杀光才好。
单正既知乔峰是契丹人,那么不讲道理,非要维护玄慈也在情理之中。
不光是他,谭公、谭婆、赵钱孙等人莫不如此,或许小节有亏,起码大义无损。
义气深重,自是令人钦佩。
而风萧萧的不屑全是针对玄慈。
这人为了维护自身的名誉,或者说是为了维护少林寺的名誉,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在风萧萧的记忆中,谭公谭婆等人,全丧于乔峰的父亲萧远山之手。
萧远山杀这些人,与其说是为了逼儿子和中原武林决裂,不如说是在逼玄慈,想让他自己站出来承认过失。
哪知玄慈只是眼睁睁的干看着。
乔峰的养父养母死了,他无动于衷。
自家的玄苦师弟死了,他无动于衷。
谭公、谭婆、赵钱孙死了,他无动于衷。
单正一家老幼三十余口死了,他还是无动于衷。
大慈大悲,济世救人,以至武功尽失的智光大师死了,他仍是无动于衷。
他明知道只要说出自己就是那个带头大哥,乔峰定会直接去找他,他的那些老朋友们,就不会为了维护于他一一横死。
乔峰也不会因为线索尽断,以至被马夫人所蒙骗,认为段正淳才是那个带头大哥,害得阿朱以身代父,死于心上人掌下。
玄慈由始至终都不肯表面真相,直到最后再也无法隐瞒之时,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保护慕容博的声誉……
萧远山为了复仇,手段偏激自不必多说。玄慈为了维护少林的名誉,同样无比冷血,根本无恩无义,禽兽不如。
风萧萧虽然杀人如麻。手段阴狠,却肯为朋友义无反顾,自是最瞧不上玄慈这类人物。
他原本就对少林寺恶感颇深,此时更是厌恶到了极致。
当下冷冷瞟了眼玄难和玄寂,道:“单大侠人称‘铁面判官’,最是铁面无私,嫉恶如仇,向来一字千金,从不虚言,未知昨夜是何等情形。当真是乔峰出手伤人?”
白世镜顿时觉得口干舌燥,握紧的手心倒是冷汗津津。
单正将头一摇,道:“不是。”
群豪顿时哗然一片,一齐瞧向白世镜,看他如何辩说。
单正又道:“惭愧。袭击是从背后发起,突然迅速,我来不及瞧见是谁。”
白世镜缓了口气,高高提起的心稍稍回落。
向八爷插口道:“单大侠武功高强,岂是随便能让人近身的,不是乔峰,还会是谁?”
群豪一听。都觉有理,他们不管如何敌视乔峰,对于他的武功之高,还是颇有共识的。
乔峰昂然的站在厅口,毫不理会众人敌视的目光,心道:“以单正的武功。却被人侵到身后而不知……我自是做得到,风兄弟的武功差我一些,但他凭着那套神奇的步法,也不难做到,再者……”。目光望向白世镜。
白世镜正好也朝他看去,目光一对上,登时犹如被毒蝎刺蛰了一口,倏然避开。
乔峰眉头皱起,心道:“难道果真是他?”
单正颇有些犹豫难决,不知道该不该为乔峰洗清。
风萧萧见他不语,眉毛一挑,冲向八爷道:“我也能欺近到单大侠身后,却让他无所察觉,照你这么说,莫非我也有嫌疑不成?”
单正闻言一怔,听出了其中的威胁之意。
群豪哪里认识风萧萧是谁,呵斥声此起彼伏。
“小子大言不惭!”
“就是就是,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胎毛掉光没有。”
“就凭你也敢如此大放厥词,回家再多练几年吧。”
向八爷可是见识过风萧萧的厉害,不过此时仗着人多势众,依旧嘴硬道:“你昨日就替乔峰说了许多好话,今日众位英雄当面,有种再说一遍。”
单正忙道:“诸位听我一言。”,他不光知道风萧萧的厉害,还知道究竟有多厉害,深怕一道剑气突然冒出,将那向八爷给射死了。
众人立时安静两了下来。
单正沉吟道:“昨夜伤我之人,明面上使得虽然是掌法,底子实是短打擒拿。”
旁人还不知何意,丐帮诸人却面色大变,一齐望向白世镜,神情各有不同,或惊或怒。
要知白世镜最擅长的武功便是“缠丝擒拿手”,是丐帮众长老之中,唯一一个擅长小巧功夫的长老。
那向八爷并没瞧见丐帮诸人的神态,兀自冷笑道:“以乔峰的武功,改变一下路数,弄得似是而非有什么难的。”
鲍千灵偷偷伸手扯了扯他,想让他小心言辞,莫要再胡乱开罪人了,心道:“这里可不是你那一亩三分地,大家都要给你几分面子,你这番话岂不是在说单正有眼无珠么。”
单正神情不变,继续道:“招式还可以模仿,内力如何作假?薛神医医术超绝,什么伎俩都瞒不过他。”
薛慕华缓缓道:“单大侠是在猝不及防之下,背心要害上中了一掌,就算来得及提起内力护体,本也该心脉被震碎,当场毙命才是。”
单正连连点头,道:“薛神医所言无误,我那时就以为自己死定了。”
薛慕华抬眼看了看乔峰,道:“我原先还以为偷袭那人也不过如此,掌力斑驳不纯,内功高得有限。”
他这番话之前曾经说起一次,丐帮诸人全都听过,当时还颇有些愤愤不平,此时却个个目不转睛。
薛慕华冷笑一声,朝白世镜问道:“听说白长老其时就在单大侠身后,而你最擅长的武功,是那‘缠丝擒拿手’。对不对?”
他虽未明说,可不光是丐帮诸人,场中其他人也听明白了,一时二三百人齐齐大哗。纷纷不能置信的望向白世镜。
传功长老抖着嘴唇道:“白长老,你倒是说话呀!”
白世镜只是面如死灰。
单正支撑着起身,喝问道:“单某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想要致我于死地……说!”,他虽是重伤之下,中气难免不足,可苍白的脸面冷肃板起,威吓甚深。
白世镜抖了一个哆嗦,“身败名裂”四个字在他脑中不住地搅扰。
风萧萧轻飘飘的问道:“莫不是为了乔峰?”
乔峰微一摇头,心道:“风兄弟颇有义气。只是性子也太过阴狠了些。”
白世镜脑中正是一团乱麻,听得听得“乔峰”二字,仿佛溺水中抓住了一根稻草,慌不择言道:“不错……”
风萧萧不待旁人做出什么反应,紧跟着问道:“这么说。单大侠等人揭露了乔峰的身世,你既是不信,又怀恨在心了?”
白世镜想道:“事已至此,不如站到乔峰一方,他最讲义气,定会维护于我,同是身败名裂。起码也能保全性命。”
当下大声道:“不错,乔帮主为人深明大义,怎会是契丹番种,这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想让咱们丐帮群龙无首,四分五裂。”
丐帮诸人除了徐长老外。或多或少都有此类想法,只是证据乃是先帮主遗书,他们绝不敢反驳罢了,此时听来,心底倒有些同情白世镜了。
乔峰却目光陡黯。缓缓摇头。
白世镜心中一沉,恍惚间,只听得耳畔有人道:“你为了相助乔峰,所以就冒充他杀人灭口,然后再嫁祸于他,啧啧,白长老奇思妙想,当真一代奇男子呐!”
丐帮诸人登时恍悟,如果白世镜果真是一片好心,又为何任人误解此事是乔峰所为?
分明从头到尾都是他在那里自说自话,一心嫁祸于人。
白世镜陡然回神,面色惨白的望向乔峰,然后缓缓转动目光,扫过丐帮诸位,最后定到风萧萧的脸上。
风萧萧似笑非笑的瞧了他一眼,侧头道:“单大侠,你还记不记得,白长老出言说看见乔峰之前,你在干甚么?”
单正略一思索,面色微变,道:“我在问你丐帮徐长老和马副帮主遗孀之事。”
风萧萧笑道:“我那时说,八月十五的前一天,天上的月亮又圆又白,可是有些东西比月亮更圆更白。”
群豪大都是过来人,当即传出不少隐晦的笑声,显然心领神会,知道是何意。
单正道:“不错,你之所言关系到徐长老和马夫人的名誉,我必须要问个清楚,刚追问到时间之时,白长老就突然说看见了乔峰,打断了询问,难道……”
白世镜双腿发软,几乎都要站立不稳。
风萧萧嘿嘿笑道:“白长老和马夫人苟且之事,我嘛本来并无实证,哪知他做贼心虚,弄得如今杀人灭口不成,自己将证据双手奉上了。”
白世镜听他说没有实证,大声嚷道:“你血口喷人。”,声音虽大,但旁人都听出他明显底气不足。
风萧萧冲薛慕华使了个眼色。
薛慕华拍了拍手,吩咐左右道:“去将马夫人请出来。”
场中忽地渐渐寂静,一个全身缟素的女子缓缓走了出来,正是马夫人。
众群豪瞧得目不转睛,一时间都是满心不信,不信这个看着冷若冰霜的娇俏少妇,会是什么*之妇。
马夫人美目扫过场中,瞧见微微发抖的白世镜,目中闪过一丝不屑,待看见乔峰,径直冷冷的道:“你杀先夫在先,如今又设下诡计,要来辱我的清白么?我虽是个不会武功的柔弱女子,却也没什么好惧怕的,在场全是英雄好汉,不会任由你的奸计得逞。”
乔峰举目向她直视,那晚杏子林中,火把之光闪烁不定,此刻方才看清她的容貌,没想到这么厉害的一个女子,竟是一副娇怯怯的模样。
马夫人声音清脆,眉目间隐有凛然之色,在场豪杰观其貌。先自信了三分,听其言,又信了五分,一时同情之心大起。
风萧萧心道:“旁的不说。她这份急智,就远胜白世镜多矣,管你有什么证据,直接扯到乔峰身上,反正全是契丹人的诡计就是了,连解释都省了。”,轻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马夫人真以为你那些*之事,没别人知晓么?”
马夫人凄然道:“你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好了,妾身只是个无知无识的女流之辈,哪有什么本事抗拒。”
场中群豪见状,不免更是怜惜,不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不绝。
单正道:“马夫人尽管放心,这里天南海北的众位好汉,都是明理之人,孰真孰假,绝对瞒不过大家的眼睛。”
当下就有不少人出言应和,更有人直接朝乔峰和风萧萧谩骂起来。
风萧萧恍若未闻,继续道:“马夫人有两名随侍。向来紧随在她的身侧,一些私密之事,无有不晓……”
他话还未说完,就有不少人叫嚣起来。
“乔峰身为丐帮帮主多年,难道还收买不了手下的两个小小侍从。”
“不错,这种技俩当真狠毒。”
“两个小人之言。哪能作为证据,反正我是不信。”
马夫人俏生生的垂首,一头秀发如水波般不住颤动,好似受了无尽的委屈,正在无声的低泣。被乌发掩住的美目中,却闪着得意狠毒的眼光。
单正道:“无论如何,现将那两人叫出来再说,如果他们真是被人所收买,我们也能问出个究竟。”,他受了重伤,时间一长,声音不免有气无力。
群豪们正在不住呵斥叫嚣,根本没有多少人听得见。
风萧萧喝道:“都闭嘴,听单大侠说话!”
众群豪顿时感到耳内嗡鸣阵阵,这句话好似钻入到了脑中,不住的搅扰。
有少数功力较低之人,以及聚贤庄的下人,已然耐受不住,捂着耳朵大叫起来。
少林玄难玄寂二僧诧异的对视一眼,同宣佛号,和熙的温声顿时轻抚众人的耳畔,让他们脑袋轻松。
众群豪皆都住嘴,三百余人一齐向风萧萧望来,实没料到这个名不经传的少年,内功竟然如此深厚。
马夫人方才也娇呼一声,只感头痛欲裂,心里起了一阵惧怕,忍不住往后退了数步。
风萧萧淡淡道:“一群人不知天高地厚,呱呱噪噪的,不怕被我惦记上么?”
那向八爷先自打了个寒颤,心道:“我方才出言顶撞于他,岂不是被他惦记上了,不行,等会儿有机会,定要先跑再说。”
他刚才认为己方人多势众还不觉得,此刻才知后怕,一旦打将起来,他先就被打死了,那时再人多势众也和他无关了。
众群豪大都不太服气,却又怕做了出头之鸟,当真被惦记上了,一时厅中鸦雀无声。
玄难起身道:“阿弥陀佛,世间自有公道在,容不得施主任意妄为。”
风萧萧笑了笑,道:“大师教训的是,是小子年轻气盛了。”,心下却道:“狗屁,这话谁都说得,就你们少林说不得!”,不过少林毕竟势大,他目前可是招惹不起。
玄难见他如此知进退,暗暗点头,合十一礼,然后向单正道:“单大侠,事关丐帮的声誉,应当要慎重才是,早将真相查明,也好早日还徐长老、白长老以及马夫人的清白。”
单正应是,然后道:“去将那两名小厮带来。”
风萧萧暗自冷笑,心道:“少林两僧本为玄苦之死,专门针对乔峰而来,方才见到还有机会更加削弱丐帮,于是干脆一言不发,任由我搅风搅雨,此时见马夫人好似要翻盘,为丐帮洗脱,立时什么顾不上了,竟来帮了我一把。”
不怪他心思阴暗,实是数世之前,他就见识过少林打压其它门派的龌龊手段了。
不多时,四名小厮分别扛着两人匆匆走来,其中一人急声道:“薛神医,他们……他们死了。”
这一下群相耸动,众人纷纷围拢上去。
马夫人目光忽呆,这两人是一对孪生兄弟,天生聋哑,目不识丁,只懂特定的手势吩咐,所以她才有恃无恐,还打算当众坑害风萧萧一把,这突然暴毙,让她的恶毒想法全数落空。
薛慕华快步上前,喝道:“都让开,让我来看看!”
众人挤推着让出了一条小道。
薛慕华分别翻了翻两具尸体的眼皮,又扯开上身的衣衫,按了按他们的前胸后背,倏然起身,瞪着白世镜道:“这两人和单大侠所受之伤,是一模一样,出自同一人之手。”
白世镜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双手不住摆道:“不……不是我……”
风萧萧冷声道:“难怪马夫人有恃无恐,原来早就让白长老将人给灭了口。”,心下却道:“你再装纯情呐,倒要看你怎么说得清!”
单正推开搀扶的儿子,一步一步的向白世镜走去,厉声道:“你原本不知薛神医能分辨出由何种武功伤人,是以将这两人给灭了口,也想嫁祸给乔峰,是不是?”
风萧萧紧接着道:“他明知你清醒后还会问及此事,所以干净利索脆,一股脑全推到乔峰的身上。”
白世镜惶急道:“不是我……”
风萧萧森然道:“要是马副帮主死时,薛神医也在场就好了,说不定能验出是不是你这对奸夫淫妇合谋害死了他,然后再嫁祸给乔峰。”
丐帮众人本来羞愧难当,几乎无地自容,闻言却猛地跳起,一齐失声叫道:“什么?”
乔峰突地跃起,落到了白世镜身前,沉声问道:“马副帮主是不是被你所杀?”
哪知马夫人忽然往他扑去,嚷道:“乔峰,你好生恶毒,杀害了先夫不够,还要来继续祸害丐帮的众位叔伯。”
乔峰哪会被她扑中,身形一闪,到了风萧萧身侧。
马夫人根本不停,直接伏到了地上,抽泣着好似一朵无助的小白花。
风萧萧冷笑着待要说话。
乔峰却抬手一拦,转目扫视一周,道:“乔某好生失望,堂堂英雄大会竟成了一场闹剧,变成了丐帮的一家之堂了。”,一挽风萧萧,大步而走。
风萧萧恍然的看了马夫人一眼,心道:“乔峰毕竟是当过多年的帮主,大局观不会比我差,我能想到,他自然也能想到,再闹下去,丐帮真要一蹶不振了。他本还拿不定主意,也急切的想要知道杀害马大元的凶手是谁,可是这女人也算是厉害,那一句‘还要来继续祸害丐帮的众位叔伯’,登时让他下定了决心。事已至此,丐帮总要查个清楚,却不能当着这么多豪杰的面前……之后总能晓得,不急在此时。”
眼看两人要出了厅口,少林二僧一同跃起,分从左右落到乔峰面前,玄难道:“昨晚你潜入少林,害死我玄苦师兄,还掳去一少林僧人,总要给个交待才是。”
厅中群豪本还杂乱不已,这下顿时找到了主心骨,纷纷拿出兵刃。
一波人将丐帮诸人给围住了,一波人随着少林二僧围向了乔峰和风萧萧。
厅外、屋檐、屋角更是冒出不少人,也都手执兵刃,守住了各处要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