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华书院位于颍川城西,乃此地第一大书院,多年来培养出无数饱学之士,功德无量。
潘云、潘雨音以及潘春,都曾在这间书院,历经数年寒窗苦读。
值得一提的是,此书院当年是由潘初八出钱修建,多年来一直由当地士绅打理,潘家从未收过一文钱。细算起来,其实英华书院也是潘家的一份产业。
书院坐北朝南,前后三进。东有一别院,名曰“致远”,供人居住。西有一阆苑,名曰“宁静”。阆苑内布满假山怪石,奇花异草,中间是一汪湖水。碧波『荡』漾,上修石桥,廊腰缦回,四通八方。
湖中修有一座平台,名曰“静心台”,可容纳百人。此台是学子们平日晨读的地方,也是明日潘家举办变卖大会的场所。
傍晚,柳寻衣在静心台席地而坐,仰望夜空,思绪无限。今夜云薄雾淡,月明星稀,天地间的距离,似乎出奇的遥远,但又好像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突然,洵溱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柳寻衣循声而望,见她拎着一壶清酒,深邃而明亮的眸子,远远眺望着星空,闲庭信步地朝柳寻衣走来。
今夜,洵溱难得变回女儿装扮,长发如瀑,银钗斜缀,一袭紫裙随风飘动。远远望去,宛若明月仙子,步落星河。
似是注意到柳寻衣疑『惑』的目光,洵溱莞尔一笑,继而朝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壶,笑道:“本欲打算来此‘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却不料你也在这儿。也罢,算上你一个如何?”
说话的功夫,洵溱已来到近前,不等柳寻衣回答,她却已泰然自若地坐在柳寻衣身旁,看她那副安之若素的从容模样,反倒令柳寻衣有些无所适从。
“咳咳,难得你有如此雅兴,我还是不打扰了。”话音未落,柳寻衣已匆忙起身,欲要离去。
“你害怕我?”洵溱突然开口笑道,“难不成我会吃了你?”
洵溱此话,倒也说的不假。柳寻衣对洵溱虽谈不上惧怕,但的确深怀忌惮。他在这个女人手里屡次吃亏不说,而且自己还有致命的把柄,被她攥在手中。因此,柳寻衣一看到洵溱,就莫名的心惊胆战,恨不能避而远之。
“我……我只是突然想起,还有些事需要交代给许衡他们……”
“该交代的,我早已交代完了,你无需费心。”洵溱自信地笑道,突然美目一转,直勾勾地盯着坐立不安的柳寻衣,似笑非笑地说道,“堂堂七尺男儿,竟会惧怕我一个小女子?你是心中有鬼?还是做贼心虚?”
“有什么鬼?”柳寻衣轻哼一声,转而坐回到洵溱身旁,愤愤不平地搪塞道,“我只是嫌你的酒太少,想去多搬几坛而已。”
“好酒不在于多少,就像知己不在于多寡。”洵溱笑道,“你们汉人有句话,叫‘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说的倒是极为精辟。”
柳寻衣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洵溱,轻笑道:“真看不出,你对我们汉人的诗酒文章,确实懂得不少。”
“若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必要懂得兼收并蓄,又岂能故步自封?”洵溱轻笑道,“我虽是辽人,但自幼便熟读你们汉人的‘经史子集’,其中虽有不少迂腐保守,但也有诸多鞭辟入里之言,入木三分之鉴。看的越多,我就越感慨于你们汉人的底蕴和文化,难怪汉人的江山,能自夏商一直延续至今,而从不间断,想来确有你们的强盛之处。”
洵溱一席话,令柳寻衣不禁心中窃喜。
“只可惜……”不等柳寻衣谦逊寒暄,洵溱却话锋一转,又道,“你们不懂得择长舍短,而是一味保留。不知天命、不识运数、不通时势、不辨造化。自诩饱学者,傲慢自大,夸夸其谈,实乃迂腐之极。不读诗书者,则穷凶极恶,自私贪婪。如此循环往复,以至今日的大宋江山,国不成国,家不成家。你们将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全都变成一纸空谈,亏你们还敢洋洋得意,自诩知书达理?实则早已是虚有其表,外强中干。”
洵溱此话,令柳寻衣顿感错愕,刚刚萦绕在心头的丝丝窃喜,顷刻间烟消云散,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抹深深的思量。
这么多年,柳寻衣一直在为朝廷披肝沥胆,万死不辞。但他却从未仔细想过,今日大宋的危局,究竟是如何造成的?他为朝廷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九牛一『毛』,甚至都不知是对是错。而真正令大宋衰败的原因,却远非他理解的那么简单。想重振河山,也绝非他想象的那么容易。
练就一身高强的武功,固然可以冲锋陷阵,笑傲沙场,甚至攻城掠地,夺取天下。但若想治理天下,令四海升平,却是再厉害的武功也难以达成。
如此想来,柳寻衣不由地心生悲凉,神『色』也随之一暗。
见柳寻衣一副怅然所失的模样,洵溱却颇为得意地微微一笑,转而自顾自地喝起酒来。
“对了,让潘家变卖家业之事,还要多谢你的提点。”柳寻衣神『色』一正,苦笑道,“反正东西已经被人抢走,潘家不可能再要回来,即便要回来,怕也守不住几天。如果不是你的建议,潘家恐怕连一文钱都剩不下。”
“好在潘文在临危之际,将文书地契统统保留下来,否则想卖也卖不成。”洵溱不以为意地回道,“潘家把颍川的黑白两道,全部得罪。再加上名声已毁,与其留在这里担惊受怕,倒不如拿钱走人,另谋出路。”
“确实如此。”柳寻衣点头道,“我们保的了他们一时,却保不了他们一世。只不过……明天真会有人来买吗?”
“只要价格合适,一定有人出价。”洵溱自信地笑道,“龙四不是李老虎,他行事鲁莽,急功近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明眼人都知道,龙四这种莽夫一定活不长久。因此,龙四镇不住颍川这片地界,也自然阻止不了有人买下潘家的产业。”
“如此肯定?”
洵溱神秘一笑,又道:“我非但知道明天会有不少人出价,而且还知道,龙四必会现身。”
“龙四?”柳寻衣沉『吟』道,“他敢来吗?我听说他将老巢设在船上,就是为了方便逃跑。按理说,他应该对我们避之不及,又怎会自投罗网?”
洵溱面『色』古怪地盯着柳寻衣,讽刺道:“你以为自己是洛天瑾吗?只凭你‘柳寻衣’三个字就能威震天下,令人闻风丧胆?”
“我……”
“你故意让何善给龙四传话,目的不也是想引蛇出洞吗?”洵溱一语道破柳寻衣的心思,嗤笑道,“如今龙四着了你的道,你为何反而没了自信?”
柳寻衣苦笑道:“我只想敲山震虎,却不认为真能引蛇出洞。”
“龙四早已将潘淮船商视为己有,如今你要堂而皇之地卖他的东西,他岂能不来?”洵溱解释道。
“区区一个龙四,我尚不至于放在心里。”柳寻衣迟疑道,“但府主想让我们找出杀害潘八爷的幕后真凶,此事……莫非也与龙四有关?”
洵溱点头道:“潘八爷前脚死,龙四后脚就来洗劫潘家,天底下哪会有这么巧的事?而且据我打探,龙四此人一向有勇无谋,蠢货一个。他又岂能想到利用洗劫潘家,来壮大自己的势力?更何况,他还懂得勾结何善,替自己铺路。可能吗?”
“你的意思是……龙四是受人蛊『惑』?”
“是不是受人蛊『惑』不好说,但龙四背后一定有人指点。”洵溱笑道,“但这个人并非真心帮助龙四,反而还想置他于死地。”
“此话怎讲?”
“明知潘家背后有贤王府撑腰,龙四还敢来洗劫潘家,摆明是自找麻烦。”洵溱笑道,“倘若龙四聪明,他不可能看不出洗劫潘家之后的隐患。他若愚蠢,又怎会想到勾结官府,里应外合?所以解释只有一个,龙四愚不可及,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受人唆使,因此他才敢洗劫潘家,但自招祸患,却又浑然不知。而在背后唆使龙四的人……”
“就是杀害潘八爷的人!”柳寻衣下意识地惊呼道,与此同时,他看向洵溱的眼中,不禁流『露』出一抹敬佩之『色』。
“你还不算太笨!”洵溱颇为满意地点笑道,“所以我建议潘家举办变卖大会,一者,是为了帮潘家赚些盘缠,方便日后另谋出路。二者,是为了引出龙四,此人愚蠢莽撞,定不会心甘情愿地看着已经到手的东西,再由我们转卖给他人,所以他明天必会来这里捣『乱』。”
“只要我们找到龙四,就能顺藤『摸』瓜,揪出他背后的真凶。”柳寻衣颇为兴奋地连连点头道,“好计策,在下佩服!”
对于柳寻衣的夸赞,洵溱却黛眉微蹙,颇有疑虑地摇头道:“未必!真凶心思狡猾,手段歹毒,他不可能看不出,我们为他设下的圈套,所以他一定不会束手就擒。因此,就算我们抓住龙四,八成也问不出真凶的行踪。”
“有道理。”柳寻衣不可置否地回道,“倘若真凶与当初假扮秦天九的是同一人,那确实行踪不定,难以捉『摸』。”
“所以只凭龙四充当诱饵,怕是引不出他。”洵溱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道。
“那该如何?”
“必须换一个更大的诱饵。”洵溱别有深意地笑道,“而且不能让凶手以为自己是鱼,反而要让他认为……我们才是鱼。”
“什么意思?”柳寻衣听的一个头两个大,满眼茫然地望着洵溱,“到底谁是鱼?谁是饵?”
“我们用潘家为饵,钓出龙四,想通过龙四找出真凶。而真凶就以龙四为饵,来钓我们上钩。”洵溱言之凿凿地揣测道,“真凶想将计就计,那我们便如他所愿。因此,我们要先假装咬住他的钩,方才能见到他的庐山真面目。他钓我们,我们钓他,至于究竟谁会上谁的钩,那就要看谁的饵更有分量。”
柳寻衣眉头紧皱,一头雾水,思量许久,方才连连摇头道:“你说只凭龙四怕是引不出他,那究竟谁才是更大的诱饵?”
闻言,洵溱美目一转,别有深意地望着柳寻衣。她这种眼神,令柳寻衣心里一阵发寒。
“最好的诱饵,其实我早已找到。”洵溱故作娇嗔地笑道。说罢,她还朝柳寻衣快速眨了几下眼睛,令柳寻衣的心登时一沉,同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还说什么‘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想必……这才是你来找我的真正目的吧?”柳寻衣狐疑道,“直说吧!你究竟想让谁做饵?”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