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枕惊先起,人家半梦中。闻鸡凭早晏,占斗认西东。辔湿知行露,衣单觉晓风。秋阳弄光影,忽吐半林红。”
十月初一,静江府,鸠摩崖。
天蒙蒙亮,值守一夜的金剑坞弟子强忍着身体的疲惫与精神的倦怠,你一言、我一语的插科打诨,消磨彼此的困意。
“柳寻衣真是神通广大,不仅将武林搅得天翻地覆,更将朝廷搅得鸡犬不宁。”
“神通广大?哼!分明是不知天高地厚!”
“听说为了对付柳寻衣,就连武林盟主都亲自出马。”
“清风再不出马,武当颜面无存。堂堂武林盟主,却被乳臭未干的后生耍的团团转,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就在几人闲聊之际,一道削瘦的身影穿过蜿蜒曲折的山路,由远及近,缓缓而来。
“那是……什么人?”
来人一袭青衣,头戴斗笠,并将笠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整张脸。手中拎着一柄宝剑,锈迹斑斑的剑鞘与精雕细琢的剑柄格格不入,分外古怪。
“来者何人?为何擅闯金剑坞?”
一见来人,几名弟子连忙停止谈笑,纷纷换成一副冷峻面孔。
“找人。”来人的语气平淡如水,声音不大却字字入耳。
几名弟子相视一眼,见其不卑不亢,气势不俗,无不在心里暗暗犯嘀咕。
“阁下找谁?”
“宋玉……”
“我们约定的期限是昨天傍晚,你迟到一日。”
来人话未出口,一道清朗的笑声陡然响起。紧接着,满面春风的宋玉闲庭信步而来,朝来人拱手施礼:“虽然迟到一日,但你还是来了。看来……我们没有看错人。”
来人蓦然抬首,斗笠下露出一张平庸且冷漠的脸庞,尤其是他那双狭长的眸子,看向宋玉的眼神忽明忽暗,耐人寻味。
此人,正是江湖中凶名赫赫的“无情剑客”唐阿富。
不久前,万柳山庄的千金小姐在扬州遭到一名纨绔子弟的调戏,万庄主因与唐阿富有旧,故而请他出手替自己的女儿讨回公道。于是,唐阿富从扬州一路追至武当山下的凤凰城,在那里见到“负荆请罪”的纨绔子弟,并取走他一条胳膊。
事后,唐阿富遇到奉金复羽之命前来“攀交”的宋玉。
宋玉用唐阿富的死敌沈东善及屠戮唐家的二十五名贼人做条件,向他换取柳寻衣的项上人头。
当夜,宋玉给唐阿富七天时间考虑,唐阿富本应于昨日傍晚到金剑坞与金复羽当面叙谈,可由于他和柳寻衣同是天涯沦落人,素来惺惺相惜,故而内心纠结无比,在鸠摩崖下整整犹豫一夜。
最终,对柳寻衣的不忍仍敌不过对复仇的渴望,进退维谷的唐阿富狠下决心,毅然前来。
值得一提的是,因调戏万小姐而被唐阿富取走一臂的纨绔子弟,恰是潘初八的外孙,潘雨音的表兄,潘凤与贺虎的独子,贺青。
“随我来,坞主已恭候多时。”
知道唐阿富性情孤僻,因此宋玉没有多余废话,径直引他前往青天阁。
青天阁内,刚刚起床的金复羽在艾宓的陪同下享用早膳。一连数月休养生息,令他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看上去甚至比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还要富有活力。
“启禀坞主,唐阿富来了。”
听到宋玉的声音,艾宓赶忙将手中的粥碗盛满,小心翼翼地放在金复羽面前,而后迅速起身,十分乖巧地朝金复羽盈盈一拜,转身离开青天阁。
“唐少侠,武林大会一别,金某对你甚是思念。”金复羽招呼二人入阁,同时朝满桌的美味佳肴轻轻一指,热情道,“静江美食与江州美食大不相同,坐下尝尝。”
言罢,金复羽将几碟糕点小菜朝唐阿富的方向推近几分,笑容可掬,平易亲切,宛若在招待一位多日未见的老朋友。
“唐某与金坞主素昧平生,何来思念?”不知唐阿富是真的不懂人情世故,还是故作傲慢。面对金复羽的热诚,他竟置若罔闻,言辞冷淡,恨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
见状,宋玉心头一惊,赶忙圆场:“唐少侠有所不知,我家坞主思贤若渴,爱才如命,正因为你是难得一见的年轻俊才,坞主才对你念念不忘。”
“是啊!”面对唐阿富的冷酷,金复羽非但不恼怒,反而别有深意地解释,“如‘无情剑客’这般人中龙凤,试问天下谁人不爱?只可惜,如此高手却不能为我所用,金某岂能不扼腕叹息?”
“金剑坞卧虎藏龙,人才济济,金坞主岂会在乎唐某这种无名小卒?”唐阿富的语气依旧不阴不阳,不参杂一丝感情,“我和金坞主没有交情,只有……生意。因此,那些虚情假意,言不由衷的寒暄不说也罢,最好开门见山。”
“痛快!”金复羽仰天大笑,向惴惴不安的宋玉说道,“我说过什么?唐阿富和其他江湖人不同,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虚伪,只有真才实学,出刀见血。”
“坞主所言极是。”宋玉满心尴尬,不知所言,只能陪笑附和。
“唐少侠,既然你来找我,说明你对金某开出的条件颇为满意。”金复羽将目光重新投向唐阿富的时候,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抹郑重之色,“你将柳寻衣的脑袋交给我,我替你解决沈东善,并将当年血洗唐家的二十五名贼人的下落告诉你。如何?”
闻言,唐阿富心头一颤,古井不波的眼中猛然浮现出一抹激动之色,追问道:“你当真知道那些贼人的下落?”
“金某虽不是一言九鼎,但也不会信口开河。”金复羽一本正经,掷地有声,“我非但知道那些贼人的下落,而且知道唐家灭门的真相。”
“真相?”唐阿富眉头一皱,狐疑道,“什么真相?”
“唐家被洗劫并非时运不济,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金复羽一针见血,不仅令唐阿富大惊失色,同时令站在一旁的宋玉眼神骤变,唇齿微张似乎有话想说,可见金复羽神态从容,谈吐自若,终究欲言又止,未吭一声。
“这……”内心的惊骇令唐阿富结舌杜口,语无伦次,“阴谋……什么意思?”
“唐家灭门并非那些贼人见财起意,而是有人暗中指使……”言至于此,金复羽眉头一挑,似笑非笑地问道,“对唐少侠而言,这则消息算不算‘意外惊喜’?”
“嘶!”
金复羽的直言不讳,宛若雷霆一击狠狠劈中唐阿富的天灵盖,令其神思恍惚,天旋地转,内心掀起一阵惊涛骇浪,可大脑却浑如死水,一片空白。
其实,二十多年来他一直有这种怀疑,却从未得到证实。今日被金复羽一语挑破,唐阿富岂能不心生骇然?
“你……怎么知道是阴谋?”唐阿富死死盯着金复羽,似是将信将疑,“我凭什么相信你?”
“除了相信,你别无选择。”金复羽淡笑道,“不信我,你只能继续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不过我可以断言,仅凭你自己……恐怕一辈子都无法将唐家灭门的惨案查的水落石出。”
“我……”
“如果你想替自己的父母亲族报仇,想让沈东善和那些贼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就必须相信我。”金复羽神情一禀,正色道,“因为只有我……才能帮你报仇雪恨。”
“你……”唐阿富心乱如麻,可任他苦思冥想却始终无法理清头绪,“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秘密?难不成此事与你有关……”
“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仅此而已。”
“难道……一切都是沈东善在背后作祟?”唐阿富急声试探,“唐家落难后,沈东善得到的好处最多……”
“唐少侠不必乱猜,你应该知道规矩。在你拿回柳寻衣的首级前,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金复羽讳莫如深地笑道,“金某诚意十足,接下来期待唐少侠一展身手。”
见金复羽三缄其口,唐阿富不禁一愣,踌躇道:“金剑坞高手如云,你为什么找我?”
“因为你是柳寻衣的朋友。”金复羽坦言作答,“只有他的朋友,才能悄无声息地接近他,并且不引起他的防范。换言之,别人杀他,难如登天。你杀他,也许易如反掌。如果武功高强就能斩杀柳寻衣,清风和其他门派的高手就不会屡屡失手。因此,解决柳寻衣的关键不是刀剑,而是人情。江湖中持刀带剑者,如恒河沙数。但有此人情者,却寥若晨星,可遇而不可求。恰巧,你是其中之一。”
“你想让我利用柳寻衣对我的信任?”
“不,只是略施小计,正如他对付洛天瑾那般。”金复羽云淡风轻地说道,“其实,从你踏入静江府的那一刻,便已经作出决定,现在又何必故作仁慈?”
“这……”
“对了!”金复羽不给唐阿富辩驳的机会,继续道,“从临安救走柳寻衣的人是洵溱,此妖女是西域少秦王的手下,诡计多端,狡猾无比。你想接近柳寻衣,必须先取得她的信任。”
“你怎么知道?”
唐阿富细细回忆,江湖中并无洵溱救走柳寻衣的传闻,又见金复羽言辞笃定,故而心生困惑,同时对金复羽的“无所不知”倍感惊诧。
闻言,一缕寒光在宋玉眼中一闪而过,他似乎对唐阿富的“好奇心”分外厌恶。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金复羽既未正面回答,亦未婉言拒绝,而是出人意料地选择无视,自顾自地说道,“眼下,想杀柳寻衣的人多如牛毛,人人都想抢一份功劳。这些人本应同仇敌忾,如今却在无形中变成彼此的对手。依我之见,唐少侠不应该在这里耽误时间,而应尽快下山,抢在所有人之前……找到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