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时分,陈洪范轻车熟路来到一处僻静的宅子,自被授予大校后,他被打发到装备部任闲职,军中地位一落千丈,这次出征也没有他的份。
他是当过右都督的,曾经平叛孔有德、大败张献忠,立下赫赫战功。那时他有多意气风发,今日便有多郁郁不快。
这些时日便闭门谢客,但今日请客的人他却不敢得罪。
他打量着四周陈设,这间宅子以前为朱由崧所有,他和马士英等人曾受邀来此纵情声色,想不到短短数月已物是人非,还增添了各种古玩字画,更显富丽堂皇。
仆人引他进了内室,只见数人围坐着高声谈笑,主位端坐一人,却是朱常淓。
“都督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朱常淓见到陈洪范也不起身,摇摇手算是打了招呼。
“见过王爷!”陈洪范听出嘲讽之意,强忍怒气还了一礼,见靠近门口处有一空位,怒火更胜。
奈何此中数人除了皇室宗亲,便是巨富豪商,凭自己身份,计较地位尊崇只是自取其辱,便悻悻入座。
好在有些熟识之人与他扯了几句闲话,尴尬之情稍减,陈洪范嘴里答着话,暗自琢磨朱常淓此番请客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酒菜如流水一般端了上来,更有一群歌女轻歌曼舞,众人兴致勃勃,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酒酣耳热之际,朱常淓轻咳一声,“崇祯此次出征,大家以为有几分把握?”
其中一人道:“鞑子连克德州等地,一路势如破竹,唐通、黄得功、高杰都束手无策,此战只怕凶多吉少。”
又一人道:“崇祯好大喜功,哪里知道打仗?说不定就回不来了,唉,可怜我大明痛失圣君。”他嘴上叹气,脸上却喜气洋洋。
众人尽皆附和,朱常淓喝道:“胡说八道!你们见过打仗吗?还是听都督大人怎么说?”
陈洪范见众人直呼皇帝名讳,本就坐立不安,便想装聋作哑,免得牵连是非,这下却蒙混不过去,又见众人都看向自己,也不愿意被人看轻,挺直了腰,“豪格连战连捷,但人员折损不少,圣上带五万大军,加上高杰的人马,人数上也不弱。”
见众人凝神静听,他心里有几分得意,端起酒杯喝了口酒,又道:“青州虽非济南那般城防坚固,但东面、和北面有山,豪格唯有从西面和南面攻城,纵然人马再多,也无法施展得开,防守便容易多了。”
朱常淓冷笑道:“这么说豪格要败?”
陈洪范陪笑,“末将的意思是,胜负或未可知。”
朱常淓诡异一笑,“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果豪格知道青州的军情,你说他会败吗?”
“东厂探子无处不在,王爷还是谨慎点好!”陈洪范心里一震,朱常淓这是通敌卖国,而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朱常淓手一指,淡淡道:“东厂?此人便是东厂的!”
众人齐齐看去,原来是一名青衣奴仆,顿时有些惊慌。
“惊扰各位大人了!”那人却笑嘻嘻团团作揖,拿出一块令牌,“王爷明察秋毫,小人正是东厂番役,潜入府上便是探听消息。”
陈洪范心下惶然,“王爷的意思是?”
“不必大惊小怪,只要是人,没有不爱钱的,东厂也不例外。”朱常淓挥了挥手。
那人满脸堆笑退下,陈洪范方才明白朱常淓为何如此胆大,想想又道:“圣上既然派人来,很明显知道这所宅子被王爷所据,王爷就不担心?”
朱常淓谈笑风生,“本王查抄朱由崧劳心劳力,总得挣点辛苦钱吧!再说过了这么久,本王不还是好端端的?”
内中一人笑道:“王爷英明,如今能从崇祯口袋掏出钱来的,全天下可没几个人。”
众人抚掌大笑,陈洪范心惊肉跳,短短数月,朱常淓竟新结交了如此多党羽,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
朱常淓端起酒杯,“何况崇祯八成是回不来了,都督大人觉得呢?”
陈洪范支支吾吾,不敢作声,朱常淓又道:“如今崇祯一意孤行,朝野怨声载道,只要本王振臂一呼,自然应者云集,如果马士英也能归附,大明就是咱们的天下,到时都督大人前途无可限量。”
原来朱常淓是希望自己牵线搭桥,可是马士英既然明哲保身,自己何必冒这个风险呢?不过在崇祯手下前途渺茫……
陈洪范正在权衡时,朱常淓已自饮了一杯,“想不到以前能征善战的陈都督,原来是个胆小鬼,也罢,好好当你的大校吧!”砰的一声,酒杯摔得粉碎。
席间顿时安静下来,舞女不知何时已退得干干净净,陈洪范迎着众人森冷的目光,忽觉整个宅子如坟墓一般,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哆嗦。
这是在威胁自己吗?
他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最后定格在大校军服上暗淡无光的银星,突然笑了一笑,“末将只是在想,若韩信在世,陛下或许还回得来。”
朱常淓一怔,忽然哈哈大笑,“那崇祯只有去阴曹地府找了。”
哄堂大笑声中,陈洪范举杯,“以后仰仗王爷了!”
“这个自然!”朱常淓重新取了酒,如沐春风。
天气渐渐凉爽了起来,一望无际的田野上,连绵的队伍几乎看不到头,军士的吆喝声、马匹的嘶叫声此起彼伏,几面军旗迎风招展,金色的龙头怒视四方。
赵君虎策马狂奔,金色战袍早已沾满尘土,小安子紧紧跟在身后,一队虎贲卫分散在四周。
“陛下!“李成栋赶了上来,马鞭指着西北方向,“前面就是青州了!”
赵君虎仍不敢大意,连日来的急行军已让他疲惫不堪,起初浑身酸疼,大腿内侧被马鞍打得青紫,最近几天他渐渐感觉不到痛苦了,似乎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想不管不顾好好睡一觉。
但军情紧急,万一青州再丢了,鞑子长驱直入,遍地开花,南京便永无宁日,到时哪有时间去升级装备?他这个皇帝估计也做到头了。
无奈只能咬牙撑着,心里已把多尔衮和他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几百遍。
他看见李成栋神情自若,头上还包着白布,但伤势明显好了很多,不愧是从小跟高杰当强盗的,回血能力比常人高出一截。
李成栋察言观色,“陛下无需担心,这几日没有战报送来,想来青州应无碍。”
“但愿如此,史可法要多久才能赶上来?”赵君虎对李成栋印象不错,这次出征他带一万骑兵打先锋,张鹏翼的三千龙骧卫在前面开路,余下七千人他当然不会事必躬亲,便交给李成栋指挥。
虽兵员来源复杂,经验能力也天差地别——骑兵大多是从南京各支部队选出来的,还有三百骑兵隶属于他亲自指挥的第一军第一师,也是从刚组建的新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除了张煌言寥寥数人,基本没打过仗,但短短数日,李成栋跑前跑后,行军、驻扎、侦察、后勤指挥得井井有条,节省了不少时间。
“七天左右,”李成栋看见皇帝眉头紧皱,连忙解释道:“这里山路居多,昨日又下起暴雨,几处山石坍塌,史大人须绕路而行。”
“你很熟悉这一带地形?”
“回陛下,前面是一个山丘,再往前走,便是一个山谷……”
两人正说着话,两名龙骧卫飞驰而来,“陛下,前方有鞑子抢劫财物,约四百人左右。”
赵君虎大怒,鞑子竟然这般嚣张,跑到青州附近为所欲为,冷静下来心里一沉,高杰估计形势不妙,已经顾不上青州郊外了。
“朕倒要看看鞑子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他稍一思索,与李成栋交谈几句,“传朕的旨意,龙骧卫全军出击。”
“遵命!”两人匆匆离去,赵君虎和李成栋却率军往另一个方向赶去。
张鹏翼率几十名龙骧卫埋伏树林里,严密注视着不远处的小山丘。
小山丘上遍布尸体,仅剩数十人与鞑子交战,但溃不成军,附近还有一队衣衫褴褛的百姓推着几十辆装得满满的小车,被上百名鞑子围得严严实实。
张鹏翼早已暴怒,得了皇帝命令,当即下令号手吹响了号角,几只飞鸟被惊得掠过天空。
“你们听!”几名鞑子顾不上奔逃的人群,手执钢刀警惕地四处张望,鲜血顺着刀刃滴滴答答打在地上。
“怕什么?明军早就吓破胆了,哪里还敢出城?”一名腰大膀圆的鞑子与一名老者正在厮杀,眼看老者节节败退,四周忽然响起破空之声,那人一箭被射中咽喉,直挺挺栽倒在地。
张鹏翼和龙骧卫从树林里杀了出来,人还未到,他已闪电般射出三箭,顺手拔出长剑,磕飞一名鞑子的钢刀后,反手从肩膀处斜斜砍下,那人血如泉涌,刚倒在地上就被怒潮一般的骑兵踩成肉酱。
鞑子猝不及防,却也甚为悍勇,明知是骑兵仍然成群结队迎了过来,欲近身搏杀,哪知龙骧卫并不纠缠,杀死数人后冲出包围圈往前疾走。
鞑子步兵顾不上财物,跑了一阵,已被远远落在后面,骑兵见龙骧卫人数稀少,便紧追不舍跑下山丘,拐了几个弯后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