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字,终于让她一直静默不动的她有了一点动静,她微微的颤了一下,那一头雪白的长发散落下来了一缕,拂过唇角。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点都没有变,又或许,她也有改变,但在我的眼中,她永远都是那样,清静的眉目,清静的目光,唇瓣轻抿着,眼角和嘴角都有淡淡的皱纹,可她的眼睛却是年轻的,在静默中又有一种如春风般的活力,这让她那张表情匮乏的脸上总是透着一种微笑的样子,对所有的人和事,都充满着同情。
她又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说道:“真的是你?”
我已经哭成了泪人,趴在她的面前,泣不成声:“真的是你,母亲,真的是你!”
我和她,都不敢相信。
她不敢相信我会到这里,而我更不敢相信,我的母亲,她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她会在这三江大坝里?为什么她明明死了,又没有死,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为什么会白了头?
我像个孩子一样抓着她的衣角,将这些年所有的委屈痛苦都哭了出来。
“母亲,为什么?为什么?”
她的反应要比我慢得多,或者说,她现在还没有正常的反应,从刚刚见到她的第一眼,发现她莲花盘坐的姿态,我就已经明白,她是进入了一种禅定的状态。
以莲花盘坐姿势入定的人可以封闭五识,进入精神境界的最深处,外物不能侵害,内息亦不外泄,这样入定的人,实际上生命也进入了一种几乎停滞的状态,能不食不饮维持许久的时间。
我的二叔,天目寺的正觉和尚,就能以莲花盘坐的姿势入定半年之久,有一些高僧,可以入定长达十年。
而母亲……
听到了我的哭声,她的眼神终于恢复了一点神采,在摇曳的烛光下微微的闪烁了一下,然后低下头来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手,轻轻的抚上了我的脸。
“你来了。”
这三个字,她说得那么轻,却透着无限的感慨。
是啊,我来了。
我终于来了。
也许她已经等了我很久,又或许,我早就该来,再我开始怀疑她的死亡真相的时候,可是一直到今天,我才来到这里,见到她。
我哭道:“母亲,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她轻轻的点了点头。
“你一直在这里?”
“是啊,从你离开后,娘就一直在这里。”
从我离开,已经整整二十年了,她竟然在这个大坝的里面,整整禅定了二十年!
所有的人都以为她死了,但是没有她的灵位,也没有人供奉她,甚至,连父亲也只能在唐婷修筑的那个菩萨庙里去看她一眼。
可是——
我抬头望着她,她的容颜未改,几乎还和我离开的时候一样,但她的头发全白了,为什么呢?人进入禅定之后,不是什么都不会改变吗?为什么她的头发全白了?
我捧着她那雪白的头发,哭着道:“那母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一直在这里禅定,为什么会白头呢?”
她自己也低头看了一眼,眼神微微的有些闪烁,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因为有一天,娘醒返了。”
我的心忽的一跳,泪水在眼中晃动着,又滴落了下去,落在了她雪白的头发上。
“是什么时候?”
“……”她静静的看着我,道:“娘也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一天,娘特别的难受,好像突然掉到了河里,周围都是冰冷的水,娘无法呼吸,禅定也继续不下去,只能醒来。”
我颤抖着道:“然后呢?你做了什么?”
“然后,我就离开了这里。”
“……”
“这是这些日子,我唯一一次离开这里,我走了很远的路,远得,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一天的雾特别的大,不管我走到哪里,都好像摆脱不了那种被水吞没的感觉,又冰冷,又窒息。”
“……”
“过了好久,我才回到这里。”
“……”
我知道了,就是那一天,我从在虎跃峡,从裴元灏的船上一跃而下,也是在那一天,唐婷也失足从山上落下,她以为自己见到了一尊菩萨,在那之后,就立了那座菩萨庙,塑了那尊菩萨像。
可是她见到的,真的是母亲!
母亲低头看着我,淡淡的说道:“那天,我的头发就这样了。”
“……”
我已经泣不成声。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过怨,也不能心平气和的去面对曾经发生的一切,但是,在听到她说的这件事之后,我什么都原谅,什么都忘记了。
她,还是挂着我,即使什么都不知道,她也会因为我的生死攸关而无法安定。
可是,既然挂着我,为什么又要舍下我?
我抓着她的衣裳,不知是在质问还是在诉说自己的委屈,只不管的喊着:“母亲,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么大了,还是个傻丫头,”她捧着我的脸,轻声说道:“这世上的事,有因就有果,有舍必有得,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那我呢?”
“……”
“母亲为什么就舍得下我?母亲舍了我,又得到了什么?”
这句话,就像是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了她那无底的深潭当中,虽然激不起任何的波澜,可那阵阵涟漪,还是清楚的写在了她的眼中。
我哭着问道:“母亲为什么就舍得下我呢?”
“……”
她低头看着我,脸上仍然没有太多的表情,过了许久,才慢慢说道:“还能为什么呢?”
“……”
“这个世上,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做,你能做得比别人更好,就选你。”
“……”
“轻盈啊,你不要怪我。”
我不能怪她,我也没有办法怪她,我的一身一体皆来自于她,甚至,我的一生仿佛也是沿着她的脚步在往前行走着,我仿佛是她的影子,不是被她牵引,而是不由自主的追随,我又如何能怪她?
我只是,有太多的痛苦,以为那都已经过去,可是在她安静的目光的注释下,这半生的苦难都涌了出来。
我哭着道:“难道,母亲就不担心,不担心我会按照他们的吩咐去做事,难道母亲就不怕,我会走上另一条路吗?”
她看了我一会儿,平静的说道:“你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