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澜先生欠起身子,轻轻按住他,“皇上,你不会这样的。”
突然她眉间微蹙,捂住自己的心口,又是一阵虚弱的咳嗽,身体一晃就要跌回去,朱珏赶紧扶着她。她单薄的身子仿佛要陷到枕头里,惹得他又一阵垂泪。
“你要答应我,我死之后,万不可颓废,一定要继续克勤克俭,广纳谏言,端正自己的言行,严以律己。让朝廷保持清正廉洁的作风,让臣子能够辅佐你成就大业。”
“除了我以外,肯定还有比我能力更出众,更忠心的臣子,要学会把他们选拔出来重用,这便是明君;莫要赏罚不分,乱赏滥罚。要公平公正,对待是非要明了,不夹带私仇,这便是仁君。”
“我知你素来不喜美色,所以这点我不担心;我也知你心悦若汐,但若汐已死;阿蕰心悦于你,但她也坚定了志向要接手静水掌门,皇后的位置,就要另选他人了。你啊,我就希望你好好挑选一个心仪的女儿,不要成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
“另外我想求你帮我做一件事:我的身体已难继续成为掌门人了,掌门仪式不可再拖。新一任掌门就定为阿蕰了,可否请皇上下周帮我完成仪式呢?我怕自己坚持不住,会使掌门仪式无法顺利完成。”
朱珏含着泪点头。澜先生长舒了一口气:“如此,我也没什么好牵挂的。”
说了这么一大段话,澜先生坚持不住,捂着胸口咳得昏天黑地。朱珏握着她的手,看着她因为生病无法打理而显得有些散乱的头发,低下头去,徒劳的想忍住不停坠落的泪:“老师,和朕再说几句,再说几句。”
澜先生按着胸口咳了许久,缓过气来,艰难地抬手去轻轻抚摸他的脑袋。
“皇上长得真快。仿佛我们初遇还在昨天。”
“是啊。那天见到老师时,朕还朝你扔石头。现在想来,真是后悔。”
“这没什么的。小孩子总会害怕陌生人的。你看,后面我们不是相处的很好吗?”
朱珏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眼泪簌簌流下。
“若汐…...若汐就这么走了……她本可以活的很久……”
提到“若汐”,澜先生的眼中有了泪花。
“她做了什么,都逃脱不过我的眼睛。她救息渺那一次,花去了自己的寿数,只留下三年。即便她不上战场,三年一到,她也会在睡梦中死去。我欲给她灌注些内力,让她能多活几年,却不知为何未能成功。也许取走她寿数的是很强大的人,连我也不能与之抗衡。我……”
说到这里,心痛难当。澜先生咬住了牙,将自己的胸口紧紧抵住,喉间压抑着咳嗽声。朱珏实在不忍澜先生如此,伸手帮其抚着,又取过茶来喂了澜先生几口。
放下茶,澜先生像是好了些。朱珏内心像是在进行激烈的斗争,最终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老师……”
“怎么了?”
澜先生虚弱但温柔的声音击碎了他的心理防线。她说话有些气声,这令朱珏更加心颤。
“我不愿成为皇帝,我讨厌成为皇子。可我若不做皇子,我这一辈子,都不会遇见您……也不能在心里默默地把您当做母亲对待……”
“说什么傻话,你既然现在已经是一国之君,就不能时刻说出不做皇帝的话。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以后可不许乱说。”
“至于母亲,我也一直把你当成我的亲生孩子在看。珏儿,你要学会坚强,没有人能够成为你的软肋,包括我。”
“……”
朱珏没有说话。澜先生知他内心所想,闭上眼睛,微叹一口:“罢了。我不强求,只要你足够坚强,我也不担心了。”
“阿娘。”
朱珏冷不丁冒出这一句。
“什么?”澜先生忽的睁开双眼,惊讶地望着他。他的眼中噙着泪水,又重复了一遍。
“阿娘。我能,抱一抱阿娘吗?”
澜先生的眼眶也润湿了。
“好,好。”
二人相拥时,朱珏感受到柔软瘦削的肩膀,那肩曾帮他扛过整个世界;澜先生感受到强健有力的肩膀,这肩将要撑起未来的河山。他们相拥很久,如同久别重逢的母子。
可政事不能不处理,人总在重逢后迎来告别。朱珏和澜先生纵然万般不舍,也不得不接受这种离别。
“阿娘,我抽空了定会来看你。”
“好。”澜先生靠着枕头,微微一笑。朱珏望了她许久,仿佛要把她刻在自己的脑子里。朱珏出去的那一刻,澜先生终于没有抑制住,吐出一口血来。随后进来的阿蕰大惊失色,连忙用手帕覆上澜先生的薄唇。澜先生唇角流下的一丝鲜血,落在地上,开出一朵绚丽的夏花。
过了一周,在朱珏和阿蕰的组织下,掌门仪式顺利进行。平澜剑和掌门令牌从澜先生的手中被转交到阿蕰手中。澜先生此时已经非常不好,只能靠化妆遮盖自己苍白的面容。这是澜先生第一次化浓妆。
作为前任掌门人,澜先生需要对新任掌门人予以寄托。她只是挂着疲惫的笑容告诉阿蕰。
“对一切事情都放轻松。好好用膳,好好睡觉,夜里不要总是思考事情。以后让做饭的弟子多做一点,别饿着长身体的孩子们。每天早上起来喝点黎檬子茶,晚上睡觉就不要再点蜡烛了,晃眼……”
所有人都以为澜先生今日如此光彩照人,必定能和她们说些警世名言,结果说出来的却是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众人心下一个咯噔,尤其是阿蕰,怎么听都觉得这些话像带着刺,每个字都扎在她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澜姑姑,您看起来很累。等掌门仪式结束了,我扶您回去吧。”
阿蕰轻轻扶住澜先生,努力克制自己的泪。
“好。”
澜先生看着阿蕰,淡淡一笑。然而仪式结束的那一刻,澜先生支持不住,腿一软就晕倒在地。
众人一哄而上,阿蕰抱着澜先生哭喊,连象征掌门人地位的平澜剑也被弃之一旁。朱珏则以近乎疯狂的声调让人过来把澜先生抬回微澜居去。
澜先生的身体从此每况愈下。等到夏至时,她已经不能再起身。她常常陷入昏迷,在毫无意识时偶然呢喃些许名字,有她的父母,有海姬,有陆风邪,有若汐有漪和无洭,以及远在御天殿的朱珏。纵使阿蕰和其他的弟子百般照顾,澜先生的生命都如同指缝间悄悄消失的流水,任谁也留不住的。
六月中旬的一天,难得下了场雨来。不是倾盆的大雨,而是朦胧而清凉的细雨。雨丝滑入荷花池,轻柔地击打着碧圆与芙蓉,听它们诉说着每日的梦。
澜先生平稳的呼吸着,已经两天没有醒来。最近几天她总突然失去脉搏,阿蕰好几次差点以为澜先生死了,整日提心吊胆的过着。直到下午,柔软而清凉的风吹开了澜先生的窗,像是与此同时吹开了澜先生的生气,她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慢慢睁开眼睛,无言的看着平綦。
阿蕰此时端着每日的药进来,见澜先生醒了,大喜过望,差点把药跌在地上。她把药随手在桌子上一搁就冲过来,跪在她的面前,紧紧握着她冰冷的手。
“澜姑姑,您醒了,您终于醒了啊!”
澜先生没有说话,只用她那双无神的眼睛充满深情地望着她。阿蕰开心的不停吸着鼻子,一边念叨着“太好了”,这才想起那碗药,忙端过来给澜先生喝。借着阿蕰的力,澜先生半扶半撑地坐起来,喝了两勺药后就让阿蕰端走了。
“澜姑姑,再喝一点吧。”
澜先生微微摇了摇头。
“我只是有点累,休息一会儿就好……”
阿蕰没听出来话中深意,点了点头。
“阿蕰,外面是下雨了么?”
“嗯,雨下的不大,凉凉的很舒服呢。”
“雨声很好听。窗先不关了,让我听一会儿吧。”
阿蕰帮澜先生倚着,而后乖巧地取出丝线,拉过凳子,坐在澜先生的床边,为最小的孩子一针一针绣衣服上静水的纹样。
澜先生微微一皱眉,胸口异常地耸动一下。她的眼睛不知在看哪里,随后头慢慢转向阿蕰,充满柔情地凝视着她。
“阿蕰……”
“怎么了,澜姑姑?”阿蕰忽闪的大眼睛从针线里抽出。澜先生唇边勾着一丝永恒的微笑,看了她许久,才摇摇头:“没事。你忙吧。”
阿蕰乖巧地低下头去继续做她的活。澜先生摸出若汐送给她的手表,轻轻的摩挲。
“孩子,你说你来自未来,那现在,你应该已经在你的那个世界快乐的生活着吧。”
“给你取名若汐,有我一部分私心。你这若汐不属于这个时代,我的若汐也不属于我。但更多的是,我发现你,犹如规律的潮汐,来去时无人阻拦得住啊。”
澜先生握着手表笑了。
“这一世,我错过太多了。我被最厌恶的名利地位束缚,失去了一个又一个家人……下一世,我能否也活在你的世界,看到你的模样呢?听你说,未来的家庭不会随意被佞人破坏,也不会遭受非议……”
“我终于可以和我心爱之人永远在一起,平淡而幸福的过完一生。”
“之后的世界,你活着的世界,一定很美。”
门外雨荷舞的动人。雨丝淅淅沥沥打在木栈道与屋顶的瓦片上,一片窸窸窣窣。在清凉的夏的世界里,芙蓉粉嫩的像要掐出水来。再过两月,池中将要孕出莲藕和莲蓬来,到时静水的弟子下池去捞,又是一件趣事。绿色宁静的世界,风中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藕香。
“愿我们再见。”
阿蕰绣了许久的花,脖子有些酸疼。抬头一看,澜先生握着米老鼠的手表睡着了,手臂还搁在外面。
“澜姑姑怎么这样就睡着了?”她放下针线,站起身,要把澜先生的手放回被子。
“虽则是夏天,澜姑姑你这样的身子也经不起风吹呀。”
摸到澜先生手臂的一刹那,她的指尖颤抖了。阿蕰满脸的不可置信,缩回手去,又颤颤巍巍将手再次扶上。不是幻觉,也不是梦。
“澜姑姑……澜姑姑……”
娇嫩的手轻轻摇晃着澜先生。
没有反应。
“澜……阿娘……阿娘……”
蛟人的珍珠。一颗,两颗……全砸在她和澜先生的手背上。
沉默。只有雨丝坠在荷花池里的声音。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我知道了,澜姑姑。您累了。好好睡一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