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距离承德十八年,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年,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早已经随着时间变得模糊起来,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那个寒冬夜里,变成一片猩红的宫城。
但是李信是记得的。
当初羽林卫右营因为谋刺天子一案,一千六百人只剩下李信直属一个都尉营四百人,加上羽林卫左营一共两千人出头,与叶家的近千部曲一起,一起杀进的宫城!
那天晚上,有好几个人一步登天,其中有如今的太康天子,也有李信本人。
太康天子或许已经忘了那个有些凄冷的晚上,但是李信还记得,那天晚上,他们杀进攻城的近三千人,到天亮的时候只剩下一半不到,死了足足一千六七百人,其中两千羽林卫死伤过半。
正是这些人的血,染红了那个晚上的宫城。
当然了,这其中还有内卫的血,内卫在那个晚上伤亡更重,几乎全军覆没,不过可笑的是,事后内卫被当今的天子重新启用,但是羽林卫却渐渐受到了冷落。
这件事情,李信忍了很久了,他最开始的时候是觉得天子是担心自己掌控羽林卫过度,所以才会用内卫,用千牛卫而疏离羽林卫,但是如今八年时间过去,李信已经完全放手了羽林卫,太康天子还是对当年的羽林卫老人很不信任。
或许只有当年李信手底下的那一批老人死绝了,天子才能放下对羽林卫的戒心。
看着李信严肃的面孔,太康天子先是愣了愣,随即淡淡一笑:“不是在说兵部的事情么,怎么突然就提到这些旧事了?”
“壬辰宫变”这四个字,在太康朝是天大的忌讳,如果是旁人在天子面前提起这件事情,这会儿不说掉脑袋,最起码也在大牢里数蟑螂了。
但是天子多少给了李信一些面子,他选择不接这个话题。
靖安侯爷跪在地上,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陛下,臣只是觉得…您对羽林卫有失偏颇。”
“怎么就有失偏颇了?”
天子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一些,他仍旧一副淡淡的语气,开口道:“既然提起了当年的旧事,那朕就说两句,当年那件事,羽林卫的确出力不小,但是事后,羽林卫也得到了应得的东西。”
“当时,羽林卫有一千一百余人活了下来,其中伍长以上的一百余人,这一百余人里,只要是校尉以上的,朕都把他们提拔出了羽林卫,安排在京城各个衙门,最少也是一个六品武官。”
“八年时间下来,朕虽然没有去刻意提拔他们,但是也没有打压过他们,这些人里,有机灵一些的,已经做到了正五品乃至于从四品。”
说到这里,天子看了李信一眼,继续说道:“至于羽林卫战死的人,朝廷给的是三倍的抚恤。”
太康天子走到李信面前,伸手把李信扶了起来,然后沉声道:“羽林卫是帮过朕,这份旧情朕也记在心里,但是情分是情分,公事是公事,自武皇帝以来,内卫才是禁宫的门户,朕从来没有苛待羽林卫,只是不想让两个衙门再起冲突。”
从前还没有千牛卫的四个,羽林卫和禁卫两卫之间,就常有冲突,矛盾不小,后来壬辰宫变的时候,羽林卫带着叶家人几乎把内卫杀了个干净,这个仇怨就结大了。
不过太康朝的内卫与承德朝的内卫,从骨子里已经不算是同一个班底,这个理由其实是有些牵强的。
李信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低眉道:“臣知道陛下没有对不住羽林卫,但是请陛下对羽林卫的旧人多一些信任,他们也是陛下的亲军,陛下的忠臣。”
“羽林卫左营里,许多旧时兄弟至今仍带着伤,但是他们已经五六年没有卫戍禁宫了。”
李信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当初,是他们拼却了性命…本也没有要求什么回报…但是拼了命之后,却从禁军沦为了治安军,每日只是巡逻京城,与京兆府府丁无异…”
“陛下,人心是会凉的……”
天子听到这里,微微皱了皱眉头。
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说了半天,你的意思是想要羽林卫重新轮值禁宫?”
“羽林卫至今仍旧是禁卫,没有任何人身份上的动摇,他们的粮饷也是按禁军发放,比起千牛卫甚至还要多一些,既然他们是天子亲军,那么如何安排,都应该是朕的事情。”
太康天子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李尚书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未央宫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
君臣两个人之间,第一次有了正面的冲突。
这次冲突的来源是,两个人的想法出现了偏差,李信替羽林卫跟天子要待遇,并不是物质上的待遇,而是想要天子不要拿羽林卫当成外人。
但是天子却以为李信执意要让羽林卫重新卫戍禁宫。
羽林卫姓李这件事情,早在八年前就已经深入这位太康天子的内心,不然那时候李信振臂一呼,也不会有两千羽林卫嗷嗷叫的去拼命,在这种情况下,李信莫名其妙想要安排羽林卫卫戍禁宫,天子当然会有一些不好的想法。
这就是道不同。
不过这一次冲突,最终还是李信选择了退让。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退后了两步,低头抱拳:“羽林卫却是天子亲军,而且也不是臣的下属,此事,是臣多嘴了。”
“此是陛下私事,臣不该置喙,请陛下降罪。”
从来都是对李信言听计从的太康天子,方才第一次对李信说了一句“重话”,此时他的心里也有一些不安,见到李信主动低头之后,天子也长出了一口气,对着李信勉强一笑:“长安你出身羽林卫,替他们说两句话也是正常的,你说的话朕会细细考虑,如果合适,羽林卫会尽快参与卫戍禁宫之事。”
李信面无表情,深深弯腰。
“陛下,羽林卫的事情,与臣无关,臣的兵部还有事情,这便先告退了。”
天子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挥了挥手。
“那你且去吧,做的差不多就行了,没有必要太过辛苦。”
李信点了点头,缓缓退出未央宫。
他刚退后没有两步,就听到帝座上的天子缓缓开口。
“长安啊。”
李信停下脚步,抬头看了天子一眼,见天子面带犹豫之色,然后他立刻低头,恭敬拱手
“臣在。”
天子略微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开口道:“当年的…….那件事情,以后能不要提,还是别提了。”
靖安侯爷恭敬拱手。
“臣,谨遵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