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半,距离纽约飞上海航班起飞还有一个钟头二十分,康桥坐在指定位置上,看着电子表不断变换的时间数字发呆。
一点三十五分,那位被派遣前来确认讯息的纽约警察问康桥要不要咖啡。
“谢谢。”她现在的确需要一杯咖啡来提高自己的精神。
一切,也许是她想多了,是她心眼多,是她做贼心虚。
霍莲煾不出现并不代表什么,也许他觉得这样也不错,她在上海,他在纽约,他和她延续着之前的生活模式。
八年来,他们就是这样过来的。
这阶段霍莲煾的举动也许仅仅是一场恶作剧,就像那年夏天在那废弃的旅馆房间一样,一切仅仅是他的一时兴起。
而现在,他兴致缺缺。
那位警察把冒着热气的咖啡递给康桥,康桥接过咖啡时那位移民局工作人员的手机响起了。
他一边着接电话一边目光往着康桥这里,触到他的目光时康桥手里的咖啡抖了抖,工作人员握着手机的手缓缓往着康桥这里伸。
康桥并没有去接电话,而是看着那位工作人员。
“有一位叫做周颂玉的女士想和你通话。”
抖动的手蔓延到脚上,那双被包裹在长裤下的双腿也开始抖动,咖啡从杯子里溢出,那位工作人员接过她的咖啡,康桥接过他的手机。
握住手机,颤抖着声音:喂?
回应她的是电话彼端的沉默,在那沉默中康桥的心在不断往下沉。
许久——
“康桥,晟均被接走了。”
心里那条紧紧绷着的弦很细很细,小心翼翼的在苟延残喘着,然后来了一个顽皮的孩子,这个顽皮的孩子伸出手。
还没有等那只手触碰到那根弦。
“蹦”的一声。
那根弦自己断裂了。
最终,这一天还是来了,手缓缓垂落,手机从她手上脱落。
好巧不巧,移民局工作人员的手机响完的五分钟之后,和她来到机场的警察的电话也响了,他也和那位一样一边讲着电话目光一边往着康桥这边。
这个时候,康桥已没有了五分钟前的慌张。
接完电话,那位警察告诉康桥,她得再次回到警局,之前说对她的行为不追究的老太太反悔了。
现在那位老太太就在警局里。
康桥点头,表示自己愿意配合。
看着候机厅的周颂安,距离纽约飞北京的航班还有一个钟头时间。
康桥和那两位说“请给我十分钟时间。”
这一件事情得她自己告诉周颂安才可以,如果让他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件事情的话那么她就是十恶不赦了。
一步步的,康桥朝着周颂安走去。
周颂煾正低头看杂志,康桥停在他面前,轻声叫了一句“颂安。”
他抬起头来,触到她时他咧开了嘴,在他咧开嘴笑时她的眼泪却从眼眶跌落了下来。
那逐渐在扩大的笑容弧度因为她的眼泪凝结住,站了起来握住她的肩膀,嘴里频频的:怎么了,康桥,怎么哭了?
眼泪来得去得也快,眨眼功夫就没了,环顾一下四周,人来人往的,这里真不是谈话的好场所啊。
可她只有十分钟时间。
要从哪里开头的呢?从那个深夜她出现在周颂安公寓门口吗?她对来给她开门的周颂安说:颂安,我现在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第一次遇到那样的事情,她心里慌张得很,那个夜晚她出现在周颂安的公寓门口,然后,事情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不,不,那太遥远了,一些的细节她也记不大清楚了,唯一记住的大约就是她的无耻了,明知道周颂安想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可她用一副模棱两可的态度表达出“我不想提起那个男人。”
现在……
深深呼出一口气,看着周颂安,一字一句:颂安,我知道你一直想知道晟均的爸爸是谁,现在我就告诉你,吴晟均的爸爸是谁。
随着她的那句话,机场所有噪音消失无踪,周颂安的每一个毛孔都在竖立着,等待着,他看着她的嘴型。
他看着她的嘴型所吐出的发音形状和他心里所想的那个发音形状完美结合在了一起。
真的是他!
新年从纽约回来的某一天,周颂玉很忽然说出了一句“颂安,我们家晟均的眼睛有点像你的那位漂亮学生。”
他的那位漂亮学生名字也漂亮,这话是周颂玉说的。
——霍莲煾。
当时,他是这么回应自己的姐姐来着。
“康桥有一个弟弟叫做霍小樊,霍小樊和霍莲煾有血缘关系,有人说姐姐生的孩子会有一点遗传自己舅舅的基因,霍小樊是晟均的舅舅,而霍莲煾是霍小樊的哥哥,会像不奇怪。”
周颂玉在听了他的话之后恍然大悟。
其实,周颂安比周颂玉更早发现吴晟均的眼睛很像霍莲煾,都有着极为漂亮的色泽,纯净清透,在采光极好的地带就像是被镶上一层薄薄的爱情海海水。
也不知道怎么的,当时,一个大胆的想法就那样冒了出来,但很快的,周颂安就自己否定了自己。
怎么可能?康桥每次提到霍莲煾时从表情乃至语气都像是见鬼一般,然后,周颂安给自己理出来这样的一条公式,外甥多半像娘家舅舅。
然后,也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周颂安从姚管家那里打听到那个时间点霍莲煾一直在迈阿密。
你看,时间点也不吻合。
而!此时此刻,随着她的亲口承认,一切就变成了他让自己的姐姐帮忙养自己心爱的姑娘和自己的学生的孩子。
这听起来很可笑。
可笑又荒谬。
周遭的噪音随着那个名字的揭晓重新变得喧闹了起来。
她说“其实,那个时候我在巴厘岛不是去度假的,我是为了逃避他的,我都逃到了那里了可他还是追到了过来。”
她说“如果他们知道我怀了他的孩子,他们肯定会夺走的,我把孩子带在身边的话我怕他有一天会把他抢走。”
她说“我希望我的孩子能无忧无虑长大,简单纯粹,而我和他的关系太过于复杂,有一个霍小樊已经够了。”
十分钟过去,康桥终于讲完她的话,她以为那些话她需要讲很久,可也就几句她就把八年来所有应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
讲完之后康桥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看着周颂安,她要牢牢的记住周颂安的脸部表情,从他脸上呈现出来的痛苦有十分的话,那么过度到她心里的痛苦就得有二十分。
但,他的表情平静,声音也平静。
他平静问她讲完了吗?
康桥点头。
他看了一眼表,说:我的航班时间差不多了。
如果这个时候,她和他说出颂安,对不起。
那么她就更无耻了。
伸手,说再见,说周颂安再见。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就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转过身去。
康桥站在原地,一直到那个高大的背影变得模糊不堪了起来,一直到被人潮淹没,那时,她很想找一个地方坐一坐,她觉得自己现在有体力透支的现象。
可,不能!
他把她的心肝宝贝带走了,她得把他要回来。
两点十分,康桥离开机场,她被带回了警察局里。
纽约警察又再一次展现出惊人的办事效率,短短数个小时时间里,随着那位老太太宣称:她昨晚因为受到惊吓失眠让她觉得有必要向康桥索要精神损失赔偿费康桥就成为他们口中“犯罪库”中的一员。
犯罪库这名称听起来有点吓人,其实这里面只是记录有案底的一些人,喝点酒弄坏点公共设施、去餐厅用餐顺手牵羊带回来一瓶酒都可以成为犯罪库的一员。
但这样一来,康桥就会随着她在犯罪库留下的资料被美国移民局的列入黑名单,以后康桥就无法拿到美国签证。
大洋彼岸的另一边,受雇于霍莲以两位数为单位组成的律师团正在对吴晟均的抚养权展开了争夺,从亲子鉴定证明、到吴晟均的出身时间日期医院医生等等等资料一应俱全。
更加糟糕的是随着韩家人的供词,康桥俨然变成了抛弃自己孩子的不负责任女人。
孩子的亲生父亲和那个孩子都是被蒙在鼓里的受害者。
这一切发展到昨天,随着霍莲煾的律师团出示了去年吴晟均从阳台上摔下来,身上多处受伤的那组照片,周颂玉变成了那个不负责任的养母,他们从周颂玉家里带走了吴晟均。
几个小时前,康桥接到周颂玉电话时她的声音已经处于奔溃边缘。
而康桥回国的时间也被推迟了十五个小时,回国航班时间被定在明天晚上六半点。
也就是说她现在只有十五个小时时间。
之后,康桥再次被移民局的工作人员带回到办事处,所不同的是这次她住的房间有电话,康桥知道这电话的作用。
那是让她向霍莲煾妥协的,服软的。
他在和她昭示他的实力:不是让你乖乖的吗?你看,你都从我这里吃到了多少次的教训,你怎么还是死性不改。
夜幕降临时,康桥开始给霍莲煾打电话,一次打不通打两次,两次不通打三次,坐在地毯上,康桥重复着那个动作,不停的按重播键。
直到深夜康桥还是没有打通霍莲煾的手机。
这是莲煾少爷给她的下马威,只要我不理你,你什么事情都办不成。
早上醒来时电话还被她抱在怀里,继续拨打,希望莲煾少爷早上时间心情能好一点,心情一好呢他就会顺手接起电话。
电话的第一句话她会用软腻的语气和他说;莲煾我想见你。
霍莲煾每次都能精准的抓住她的痛脚。
可,好像莲煾少爷的心情并没有多好,她还是没有打通他的手机,这个上午康桥重复着昨晚做的事情,可她还是没有成功和霍莲煾说上话。
年轻女孩给康桥送来了中饭,她看康桥的目光就宛如她是一个精神病患,康桥知道自己现在形象糟糕。
女孩临走前告诉康桥,两个钟头之后会有人带她去机场。
吃完饭之后,康桥继续打电话,从电话那边传来的千篇一律的声响让康桥胃部一阵收紧,时间一点点的过去了。
霍莲煾你这个混蛋快接电话啊!
离开办事处时康桥还是没有打通霍莲煾的电话。
日偏西,天光被染上淡淡的花灰色,呆立着,康桥一边看着不停从她面前经过的游客面孔,一边麻木的重复打电话的动作。
她现在手里拿着的手机是移民局工作人员借给她的,马上就得还回去了。
距离登机时间就只剩下一点时间,那点时间是多少康桥现在无法计算出来,她现在脑子一片空白。
当电话那头传来声响时康桥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在前一秒时,她曾经绝望得想去偷走送她到机场来的警察的佩枪干点傻事。
拿着枪随便找一个人:快带我去见霍莲煾,不然我杀了他。
怕是出现幻听,康桥小心翼翼的试探叫了一声:莲煾?
“是我。”电话那边的人淡淡应答着。
真的的是霍莲煾!
确认消息之后,宛如回到久远以前的那个年代,一颗心委屈得要死,委屈得她都嚎啕大哭了起来。
一边哭着一边嚎啕着:莲煾,你太欺负人了,霍莲煾,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到底要让我怎么样?
有那么一瞬间,霍莲煾几乎以为自己触到了,那个穿着粉白色衬衫,配天蓝色百褶裙的少女。
她一开心时就猛亲他的脸,她会像孩子一样和他撒娇,说莲煾我现在脚累得要死你得背我。
不,不,那是她在蛊惑他,她手段多着呢。
在这最后的关头,他得打起精神来,让她好好的呆在他身边。
然后,永远——
木头,以后再也不惹你不开心,以后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