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霍莲煾身后,穿过一道道树影,最终,在那颗无忧树下停下脚步,靠在树干上扯下挡在脸上的面纱,康桥安静的等待着。
庭院灯灯光透过枝叶缝隙淡淡铺在树下,霍莲煾站在她面前,把她叫到这里说有话对她说的人到了这会好像并不急于说话的样子,倒是煞有其事的评论起她今晚的打扮。
“打扮起来还不错,我想,过不了几年,你的妈妈,也就是那位倪小姐。”说到这里霍莲煾故意停顿下来,特意加重倪小姐这个发音:“她在把你推销出去时会有底气些,霍家的背景配上你的略有几分姿色。”
“你要和我说是这些吗?”康桥问,霍莲煾和她说的这些放在平时她大约会在心里很生气,但现在她没有多生气。
因为,明天霍莲煾就离开这里了。
“当然不是。”霍莲煾语气有点可惜的样子:“我刚刚是在夸你漂亮呢,木头。”
康桥只能继续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霍莲煾脸朝着她靠近一点,下意识间康桥在他靠近她时身体往后缩。
浅浅的笑声在树下弥漫着:“以为我想对你干点什么吗?不用担心,我现在还小,对于男女间的事情我没有丝毫兴趣。”
听到这话时康桥心里觉得好笑,这家伙居然说他还小。
有时候康桥真想剥开霍莲煾的头颅看看他到底拥有什么样的脑结构,后来康桥才知道,在霍莲煾没有回文莱过暑假的两年里都在做功课,人生的这道功课。
他从来就不和同龄人玩,他和年纪比他大出五、六岁,甚至数十岁的人玩,他通过和这些人相处过程中吸取经验,以及为人处世。
“有黑眼圈了。”温和的告诉她。
声音很温和,可眼神乃至表情咄咄逼人,康桥身体一侧,避开,粗着嗓音:“不劳费心。”
“我猜,这几个晚上你一定睡得不好,还在为那件事情烦恼吗?我觉得你不需要烦恼这个,即使那天你说了真话,那个女孩也救不活。”
霍莲煾的话让康桥第一时间想离开这里。
然,霍莲煾步步紧逼,她只能被动的让自己背部朝着树干贴紧一些,再贴紧一些。
“想知道那晚发生什么事情吗?”他问她,没有给她拒绝机会径直说着:“其实也没什么,就像我朋友说的那样,那只是赛车场上出的忽发状况而已,坐在后座上那女孩玩得太high,一不小心被甩出车位,等到我们回到各自家里时才发现那女孩被弄丢了,这是一场谁都不想发生的意外,我基本上也认可这种说话。”
一些东西在康桥心里翻江倒海着,紧紧攥着的拳头终于搁在霍莲煾横在自己锁骨的手肘上。
他垂下眼睛看着她的拳头:“这是在做无声的抗议?还是代替那位女孩表达不公平?其实大可不必,你都没有看到,那女孩穿得有多辣,所有人当中就数她声音最大,笑得最开心。”
之前康桥在听到自己同学说起那死在高速公路上的女孩时,也和霍莲煾此时此刻的口气差不多,漠然,带着有那么一点点的罪有应得。
“她只是还小,不明白一些事情。”终于,康桥憋出了这句。
“不小了,她和你同样的岁数。”霍莲煾空出来手在摸着她的头发:“换成你是她,你会在三更半夜跟着一群未成年人参加非法赛车吗?我们对参与者服装并没有什么特殊要求,是她把自己打扮成那样子,穿了就像是没穿。”
咬着牙:“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听到任何和这件事情有关的话。”
“是吗?可你都黑眼圈了,可见这件事情把你折磨得够呛。”霍莲煾一副良心发现的样子:“就当是我还给你一个人情吧,把那女孩甩出车外的人可不是我,所以你以后也不需要为这件事情发愁了,嗯?”
“说完了吗?”干干的声音问着,霍莲煾说话声音越是漫不经心,康桥就觉得呼吸越为的困难。
“别急着走,你都不想知道我接下来的计划吗?还是当真觉得你妈妈挺着大肚子住进我家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可是很记仇的人,知不知道你妈妈的行为破坏了我爸爸和我妈妈的约定。”近在咫尺的呼吸有了一些的不稳定,愤怒,满带戾气:“我妈妈弥留之际,爸爸曾经信誓旦旦,除了我妈妈之外不会让任何女人冠上霍正楷妻子的名义,我妈妈只和我爸爸说等她的孩子,也就是我满十五岁之后再让别的女人住进这里。”
“可看看你的妈妈都干了些什么,你妈妈为了自己贪婪毁了他们的约定,那个约定是一个死去的人和一个活着的人唯一联系。”
“说完了吗?”张口,问。
“告诉你妈妈,以后我只会让自己变得更好,我变得更好她就会越为绝望,然后在绝望中品尝着心灵的枯萎,时间流逝,看着自己容颜老去,看着自己眼神空洞。”
“你妈妈现在还年轻,时间长着呢,你觉得呢?”
没有来由的,康桥觉得冷,那种冷来自于皮囊之下。
“至于我爸爸,我也会用我的方式惩罚他,出了那件事情之后我找到他,我和他说爸爸我闯祸了,知不知道他当时在听到这话时的表情有多么的愧疚,他把所有的错都归结到他身上,都是他不好,都有因为他犯的错误他的孩子才会呈现出叛逆的一面,以后他只会对我更好。”
“而你的弟弟,目前我对他还没有兴趣,他太小了,什么都不懂,做那些事情没意思,你最好祈祷他能笨一点,越笨就越安全。”
忍不住的,康桥再次去回忆起自己的十二岁,恐怕霍莲煾说的这些话她花上十年时间也想不出来。
木然看着霍莲煾的脸,那是一张漂亮到极致的脸。
在这无忧树下,接在他头上金色头发让他看起来真的就像那位来自中土世界的精灵族王子,容颜绝世,不食人间烟火,即使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如此让人毛骨悚然。
康桥有点困惑,她问他:“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一定是有谁教他吧,比如他的外婆外公。
“没有人教我。”
“那么,你这些念头又是从哪来的。”
说完话之后结结实实挨了一下,霍莲煾的手指在她额头弹了弹,动作稔熟。
他又在说和他年龄不相符合的话了:“笨,这些还能从哪里来,当然是从脑子里生出来的,求知欲可是一样好东西,我呢,会源源不断的把我学到的东西放射……”
说到这里霍莲煾微微敛起眉头,他似乎在努力的想着什么。
“是反馈对吧?”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康桥没有那么害怕了,霍莲煾的话好像要把她脑子掏空了,以至于她没有了害怕的感觉:“是不是你想说,你会源源不断把你学到的东西反馈到我们身上。”
霍家的佣人最喜欢在私底下谈论他们的莲煾少爷今天又用词不当了,霍莲煾中文底子不好。
看来她说对了,霍莲煾没有说话。
“我可以走了吗?”康桥再次问。
霍莲煾放开了她,只是身体并没有让开。
“我得纠正你刚刚说的话,不是‘我们’是你妈妈和你弟弟,你只是那个无辜的拖油瓶,目前,你给我的感觉并没有那么糟糕,继续保持现在的样子,不要变得贪婪,记住了。”
霍莲煾把这番话说得理所当然的样子:
乖乖的,不要惹事。
康桥终于从无忧树下走出来。
回到舞会现场,差不多五分钟之后,精灵王子也回来了,参加舞会的人年龄都在十八岁以下,他们身上带着天生的贵族属性,举止优雅、谈吐不俗。
康桥想,来参加舞会的人中一定有不少参与了那件事情,他们都不会做噩梦吗?或许在他们心里那位十五岁少女的死真的仅仅是一个意外:没有人逼你上我的车。
深夜,身上穿着那身暹粒女孩的服装,康桥敲开倪海棠房间,倪海棠正在卸妆,她的妈妈一天比一天回来更晚了。
康桥站在倪海棠身边透过镜子看着倪海棠的脸,美丽,脆弱,看起来也还年轻的样子,这个时候康桥才想起其实倪海棠今年也不过三十五岁年纪。
“怎么了?”倪海棠语气有点不耐烦。
“以后。”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子,喉咙又干又涩:“我是说很久很久以后,你会后悔吗?我是说……我是说你会因为你做过的事情后悔吗?”
这大约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气说出这样的话了,康桥天生不会说话,更别提像别的孩子一样一开口就说出讨妈妈喜欢的话,整天把“妈妈我爱你”挂在嘴上,不到重要关头她是不会叫倪海棠“妈妈”的。
出乎意料的康桥并没有等来和往常一样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冷嘲热讽。
很安静很安静,康桥悄悄抬起眼睛,倪海棠正在对着镜子发呆。
“妈妈。”康桥轻轻的叫了一声。
“不会后悔的,妈妈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倪海棠似乎想起还有一只耳环没有脱下,一边脱着耳环一边问:“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
那只耳环被放回首饰盒里,首饰盒很大,里面都是那些金光闪闪的东西,倪海棠手指恋恋不舍从那些金光闪闪的东西掠过。
“妈妈,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以后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后悔。”
次日,下午四点半左右,康桥接到倪海棠的电话,那时康桥正在帮忙老师打扫卫生,拿着电话,压低嗓音:“妈妈,我想我赶不及回去了,你代替我和霍叔叔说对不起。”
倪海棠气呼呼的挂断电话,康桥裂开嘴偷偷的笑。
五点,康桥慢吞吞走出教室,再慢吞吞走到公车站。
由于文莱经济发达,很多人都有私家车,公车在这里无人问津,所以一个小时才会有一班公车,这样一来她就错过五点的班车,也错过了傻乎乎站在那里和莲煾少爷挥手说再见的时间。
六点半,康桥坐在公车上,看着掠过头顶的飞机,心里没有来由的觉得轻松了很多。
九月,凭着霍正楷的关系康桥名不副实的成为文莱著名女中的一名学生,穿上那套让斯里巴加湾市的女孩们垂涎三尺的纯白衬衫配天蓝色百褶裙校服。
接下来的五年时间里她将在这座素有“名人摇篮”的学院度过,这个月份,霍小樊也赢来他三周岁生日。
生日当天,霍正楷还是和之前一样以工作忙为由没有参加霍小樊的庆生会。
倒是霍老先生专程让人从新加坡给霍小樊带来了礼物,霍老先生的这个举动使得倪海棠高兴万分,那种感觉等同于她好像又看到住进那间有金色屋顶的房子的希望了。
圣诞节来临,圣诞节当天康桥参加学校社团活动,康桥被安排在植树组,和从另外学校来的一名高年级学生分到一组,她的搭档是一名年纪约为二十出头的男学生。
“你好。”他朝着她伸出手,身材高大,戴着眼镜,亲切温和,和她一样黑眼睛黄皮肤。
康桥呐呐说出“你好”,然后再伸出自己看起来有点脏的手,表达着“我并不是不想和你握手,我是怕弄脏你的手。”
他笑了起来,从兜里拿出手套:“我想你需要这个。”
在那般亲切的笑容下,康桥就这样呆呆的任凭着他为她戴上手套。
戴完手套,他们的手握在一起。
“你好,我叫韩棕。”
笑着和她握手的人,就像是某年某月某日被遗忘在成长的岁月中的那位邻居家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