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香宽容得让梁九功甚觉诧异,宫中女人的狠心和花样百出,梁九功自六岁进宫至今,亲眼见的、只耳闻的,可委实不少,而那“由她处置”的口谕原就是一种默许。
有了这份默许,兰香可以对那些人做任何事,但她居然只要求国法家规。
甚至比直接动用国法家规还更温和的,她维护了被牵连几个家族的名誉,放过了那个窃取姓氏的男孩。
梁九功看向兰香的目光简直称得上惊异,他难以相信深宫之中,竟还有这样的女人,不,是这样的人。
他委实太过震惊,就连面对康熙的时候,都不免带出了几分情绪。
康熙也没有挑剔这个老仆偶尔的失态,他只是挑了挑眉:
“怪道娇娇那般自信。”
梁九功微微抬起眼睑,迅速扫了康熙一眼,不敢开口,心底却不免琢磨一二康熙话中之意。
正在此时,一名小侍卫走了进来,打了个千儿之后并没有说话,只躬身呈上一封奏折,康熙接过看完,放声大笑:
“那丫头总是这样好运气,若不是朕实在知道她,真要疑心她是存心敲打人呢!”
梁九功头更低了,康熙起身下炕,走了两步又返身坐回炕上:
“弘亘呢?”
弘亘就是毓庆宫小阿哥,因明年就要种痘,康熙犹豫了许久,到底在今年宝贝格格生日的时候,一道为这嫡孙赐下大名,只盼他能一沾祖先们的福气,绵延大清国运。
梁九功自有一套关注康熙心头肉的绝招,他立刻答道:
“弘亘阿哥早起去寻弘晖阿哥玩,正巧撞上四贝勒将十三阿哥拘过去学算术,一并被留下听课了。”
康熙听得又是恼、又是笑:
“这个十三!都多大人了?算术竟还落到要和小娃娃一个课!”
梁九功很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可以答话,他立刻就接了一句:
“这事儿可怨不得十三阿哥,十三阿哥的算术在诸阿哥中确实平平,但也能藐视许多凡人了。不过是因着弘亘阿哥委实太过聪慧好学。”
康熙瞪眼:
“弘亘可还没进学呢!”
梁九功立即接道:
“有太子爷言传身教,太子爷又是您言传身教出来的,弘亘阿哥青出于蓝,又岂能怪得了十三阿哥?”
康熙指着他一阵大笑:
“你这老货,到底老十三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般为他开脱?”
梁九功故作惶恐:
“主子爷明鉴,奴才不过实话实说罢了,岂能是贪图十三阿哥前日送的点心?”
去年几位年纪小些的阿哥被宝贝逮住,这一回到没做什么枣儿干,却是采了许多梅子去酿酒,前几日梅花初开,宝贝想起来赏梅喝梅子酒正好玩,就撺掇着哥哥们去将酒起出来,结果酿酒时候最是豪迈不拘小节的十阿哥,虽说酿坏了几坛,但除了开出来就臭了的那些,好歹也有那么两坛算是酒,惟有十三阿哥开出来的都是醋!
因他平日很有几分好酒,当日酿酒时更难得精心收集了古籍秘方,一丝儿不错地跟着学,对着一般好酒又在酿制时随意粗豪的十阿哥,言语间还很有几分“日后酿出来了,你们可千万别想觊觎我的好酒”的得意,不想开出这样结果,少不得给十阿哥很是取笑了一番。
不过十阿哥素来是个心宽的,嘲笑完弟弟之后又大方表示:
“行啦行啦,看你可怜见的,哥哥分你半坛酒,可别嫌少,哥哥难得酿一回酒,不拘好坏,总要孝敬一下长辈们。”
还一本正经地“提醒”十三阿哥:
“你也是第一次酿醋吧?虽说有点儿……咳咳,但是你亲手做的东西,给各处长辈送一送,就是只能送到厨下调制些糖醋菜,也是你的孝心呢!”
结果十三阿哥比他还心大,举起十阿哥的酒坛子直接干掉大半坛,然后转身就真将青梅醋送到厨下,做了好些糖醋味儿的菜色,自己尝过之后,将菜谱和醋孝敬了几处,后来宝贝格格又从九阿哥那里淘出来一个西洋人的酒心点心方子,兄妹二人腆着脸问上头的长兄要了好些材料名厨,据说内务府还帮着做了些新器具,最后弄出来几样酒味儿的点心,把宁寿宫老太太吃得赞不绝口,嫔妃格格们也稀罕得很,康熙这边自然也早早儿送了,难得是连梁九功都得了一份,这康熙也是知道的,如今听他这么说,越发失笑:
“那是宝贝想着只送顾谙达不妥当,十三就傻乎乎地跟着将几个主子们身边得脸的都给送了呢,亏得你还挂在嘴边,打量朕不知道你平日收了多少好处呢?”
梁九功噗通跪下:
“主子恕罪。奴婢哪敢糊弄主子?不过是真心觉得十三阿哥亲自酿的醋,又有诸位阿哥格格们集思群策弄出来孝敬主子的点心,奴婢也能沾光,委实千金不换罢了。”
康熙摆摆手,倒也没在梁九功往日一些行径上纠结,只点他一句:
“能在主子面前得了脸的,总不比别个。但学学你们令主子身边那蠢奴婢,也未必没有好处。”
梁九功躬身受教,康熙转而吩咐:
“去老四那里看看,要是他课上得差不多了,就将弘亘接过来……罢了,弘晖也一道接来,朕也好些日子没见过他了。”
如今十阿哥都娶妻纳侧了,九阿哥都有了两个女儿了,康熙的孙辈虽还没有十分多,也已经是两个巴掌都数不完的了,其中能得康熙时时惦记、日日召见的,不过一个弘亘而已,就是毓庆宫大阿哥,太子庶长子的弘皙,三五月无缘一睹天颜都也是寻常,弘晖已经算是极幸运的——
四福晋是在宁寿宫中查出来的身孕,那日正好太子妃抱了还未取大名的弘亘阿哥去请安,几位妯娌都在,都稀罕这大侄儿,轮着抱了一圈,惟有四福晋得了一泡童子尿,这原也没什么,偏她三个月后诊出身孕,不知是哪个好事的算了一遭,竟帮她算到弘亘阿哥头上。
因着前些年有个宗室福晋问疏峰轩求秘方秘药不成,很是胆大包天地发过一番牢骚,虽翊坤宫妃开脱:
“疏峰轩能有什么秘药?令妃如今也不过一女!格格倒是个有福气的,但这福气能是她们母女想让谁沾谁就能沾上的吗?庄王福晋不过是因着侍奉您、并先头老祖宗尽心尽孝,又有庄亲王为主子爷也是一片赤诚忠心之故,才得祖宗们借疏峰轩之手,赐了一回福气罢了!如何就有那么些自己没福分的,倒好意思乱怪罪人?”
宁寿宫老太后也颇以为然,但宫里头几位主子对这沾福气一说也是越发膈应了,四福晋那一胎的来由被传得有鼻子有眼之后,虽几宫照例赏赐,并无一声半句训斥,她自己也不免惶惶不安,为此甚至险些动了胎气,也就是四阿哥确实敬重嫡妻,也期待她腹中的嫡子,亲自到毓庆宫请罪。
太子并没有在意此事,再加上贾娇娇给他迷梦的时候,因为四阿哥冷面归冷面,相遇的几回对她们母女并没有恶意,反而偶有提点,她给太子塑造的四阿哥形象便是个“若是你让你汗阿玛失望,老四确实是最有可能替代你的那一个,但因为他太事必躬亲,只要你不让你汗阿玛失望,他就是你妥妥的苦力”的,太子冷眼看了老四几年,也确定他至少目前还没起什么心思,也很有心将他收作日后的臂膀,这会子又是因着一个孕妇胎儿的,以太子的傲慢,就是老四站到他敌对方,他也不屑靠孕妇胎儿来打击对手,况太子妃和四福晋处得不错,也很愿意走那一趟。
因毓庆宫与四阿哥处态度皆坦然,就是弘晖满月时,咸福宫妃又提起此事,太子妃也只大大方方地让儿子去逗逗弟弟,“虽说巧合,也是你们的缘分。你四叔原就是和你阿玛一起在你们汗玛法跟前养大的,你们又多这一段缘分,日后需得格外和睦相处”,弘亘待弘晖便格外不同,带擎得他都成了康熙第二关注的孙辈。
这些四阿哥夫妻都是心知肚明的,四福晋带弘亘也格外亲切,就是四阿哥,别看板着一张脸,督促弘亘时每每措辞严厉,他岂是对谁都会捉住留下来教导的?
梁九功亲自去请两位小阿哥,回来少不得将四阿哥授课时的样子说几句,康熙听着十三阿哥哀嚎“四哥,弘亘也就算了,弘晖才多大?你就急着让他学算术,也太心急了,我十岁时都还做不好这些呢”时,一边板着脸:
“老十三什么都好,就是算术上不开窍,还要带着侄子一道不求上进,亏得老四稳得住,没听他胡说。”
一边将两个孙子喊到跟前,温声考校一句,十分满意之余,龙爪一挥,许他们去疏峰轩玩几天,还要亲自给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