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顾氏到了后的这一刻钟,对于贾娇娇来说,简直漫长得和一整天差不多。
她觉得自己都要跟着产生幻听了——各种高高低低的哭泣声神马的。
但对于其他人来说,这一刻钟其实还是一刻钟。
不过一刻钟确实也够久了,兰香略上前半步:
“您有话就直说吧,我们主子才出月子几天?实在受不得累,再则万一吓着小格格,就真是罪过了。”
刘嬷嬷正好端了贾娇娇的养生汤进来,闻言也跟着点了一句:
“可不是,这会子可耽误不得。就是有些话您不好意思说……”
眼风在小顾氏身后跪着的奴婢们身上一扫,哟,还有个老姐妹哩!
“老妹子,对了,你当日是顾嬷嬷讨去照顾贾大奶奶的吧?如今她不好说,你莫非也要让咱们令主子猜着?”
当日,嗯,就是老太太将贾娇娇送进宫那一天,很是讨了几个嬷嬷回去教导儿孙,给小顾氏的就有两个,这会子钱嬷嬷留在家里守着贾赦,郑嬷嬷跟了小顾氏出来。
巧得很,郑嬷嬷原也是最先通知小顾氏老太太噩耗、又一路跟着她,将该听的都听了个遍的,原本不开腔,不过是守着规矩罢了,这会子刘嬷嬷都问到她头上了,主子们又都默许着,她自然也是伶伶俐俐地上前,一字不增、一字不减地将自己听到的话复述清楚,而有些只看到没听到的,也尽量不添加任何个人感*彩,尽可能单纯描述。
郑嬷嬷似乎不是个讲故事的高手,但这样做的好处是,听众反而更倾向于她话里的真实,也更能捉住某些要点,至少连贾娇娇都听出来了:
“所以,赦儿早起出门打猎的时候,老太太还兴兴头头等着他带回猎物加餐?
老太太不好的消息传出去后,去佟家城外庄子上打猎的赦儿,和在衙门办差的老爷,其实也就是前后脚回的家?
还有……
太太自己也是亲口和太医说了的,她‘悲痛过度口不择言’,请太医不要放在心上,还将家下人封了口?又烦太医开了安神汤?”
郑嬷嬷点头:“就奴婢所听,确实如此。”
贾娇娇看着小顾氏,十分不解:
“既然这么着,你还哭什么?不是该使人盯着家里,有乱嚼舌根子的直接处置了吗?哦,对了,太太的安神汤可熬好送去没?”
小顾氏有些愣神,怎么大姑奶奶丝毫不关注太太话里话外的狠心呢?
贾娇娇还真没傻到连贾史氏那么明显的陷害都听不出来的地步,可听出来又如何呢?
她自己都说了,她是“悲痛过度胡言乱语”的,又是亲自喝斥了包括老太太屋里、自己身边的一切奴婢,说是“胆敢出去嚼舌根子,看我绕过哪一个”的,那还要琢磨什么?
只管严格按照她的话执行就是了。
总不会是……
“莫非那太医有何不妥?闲得慌地在外头乱嚼舌根了?”
贾娇娇大包大揽,
“你放心,我回头就让人吩咐那太医去,保准他一个字都不敢多说。至于你,你只管盯着家里头,看太太都悲痛得有些魔怔了,连赦儿出门和老太太出事的先后顺序都分不清楚了,你可务必要撑住了,总不能让老太太的后事办得不像话儿。还有赦儿那里……
我看太太虽糊涂了,心里却还是疼着儿子的,那话也没骂错他——
可不就是小棍受、大棒走嘛!赦儿也太蠢了点,就是因着老太太的事儿伤心失神,也不该失神到连自己身子骨都半点没留意着爱惜,竟是给老爷踢断腿了,回头老爷醒过神来,不定怎么心疼呢!
再有,这老太太出事,老爷这个在城内衙门的,到得和出城的赦儿差不多早晚,知道的还说是老爷心系公务,不知道的原就免不了有些怪话,要是加上‘老太太才走没多会子,身子还温着呢,他就急不可耐地将老太太生前最疼爱的大孙子给打断腿了’,那该多诛心?
如今阿妍才定亲、贾政才在看人家,这一家子名声何其要紧?就是瑚哥儿也未必不会摊着些影响!你切切要撑住了,看好家里,才是对老太太最大的孝顺了。”
贾娇娇这一串话说下来,不只小顾氏对这大姑奶奶大为改观,就是兰香刘嬷嬷等,也惊觉这似乎万事不理一味纯善的主子,竟是个深藏不露的?怪不得能将主子爷勾得这般,都近一年不见了,却又处处周到着呢!
——其实,贾娇娇纯粹只是,嗯,贾史氏的话太露骨,她get到重点之后,曾经看过的各种宅斗文,尤其是各种红楼斗贾母的套路,瞬间具现化而已。
——用的招数,还是很贾娇娇的,拐弯抹角的统统没有,你说什么我就认了什么,直率应对。
——只不过有时候,直率也是很让人没法子的法子就是了。
小顾氏这一行原本的目的没达到,可又以另一种方式达到了,她总算止了哭声,贾娇娇暗自松了口气:
艾玛难怪都是眼泪是女人的大杀器呢,梨花带雨是一杀,这噪音污染也要命呢!
兰香亲自上前搀扶起小顾氏,自有小宫女打了水来,菊香帮着她净了面,又略拢了拢发鬓,小顾氏有些不好意思:
“今儿委实冲撞姐姐了。”
贾娇娇摆手: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下回少哭几声,有话直说就行了。”
小顾氏讪讪应了,又告罪几句,就要告辞,贾娇娇还没忘记贾瑚是个早夭的倒霉蛋,正好小顾氏今儿又将人带进来了,不过是说事儿的时候让他自己玩去罢了——
贾娇娇就索性开口:
“我听着那府里很是忙乱,太太能撑得起来理事的只怕都难,你又要管家、又要照看赦儿,也顾不过来,不如将瑚哥儿留下?左右这几月,园子里也是空旷着的。”
小顾氏听说了,也是动心,如今她对那婆母,可真委实信不过,然又不敢应:
“如今满府里重孝,奴才今儿进来就很不该了。这瑚哥儿留下来,要是冲撞了哪位贵人,岂不是叫姐姐为难?”
贾娇娇很不在意:
“老太太不是我祖母?不是宝贝(她给闺女起的小名)曾外祖母?瑚哥儿身上有孝,莫非我和宝贝就没有?
大不了只在这疏峰轩前后活动,怕冲撞的何必来?”
小顾氏苦笑,这话原也不算错,稍微有点儿规矩的寻常人家,外嫁女也是要给母家长辈守孝的,但惟有这皇家,天底下最讲究规矩却也最不讲规矩的人家,别说妃嫔,就是正经主子娘娘,也不能光明正大给母家长辈守孝呢——
“到底君臣有别,国礼大于家礼。”
国家国家,国自然是大于家的,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贾娇娇,很容易接受这个观点,但她也同样坚持:
“可这是我的地方,我在自己的私人空间,难道还要给国礼拘着?”
小顾氏苦笑,她不能直接说是,可也没胆子说不是。
这时候宜妃终于走了进来。
她常常是个不见其人、先闻其笑的,这会子虽然没笑,却依然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妹妹是个孝顺的,难怪顾嬷嬷格外疼惜。但你既然孝顺,可不就得格外站在顾嬷嬷得立场上想着?
我和顾嬷嬷见的不多,听说的却不少,她老人家最是个规矩守礼的,凭主子爷如何看重,也从来不肯错了一丝儿的。
如今你想着,若是顾嬷嬷真在天有知,她可愿意你为她乱了规矩?可愿意瑚哥儿因她让人为难?”
贾娇娇经过这大半年,和宜妃越发亲近了,这时带了几分撒娇几分抱怨:
“怎么恁多臭规矩!”
宜妃在她身边坐下,拍拍她的手:
“规矩有时候是麻烦了点,但你也不得不承认,有规矩总比没规矩好些。”
贾娇娇皱眉:
“可家里乱糟糟的,太太,太太,嗯,太太如今都伤心糊涂了,要是一时想不开,真迁怒瑚哥儿,真闹出什么事,日后明白过来再后悔,也是迟了。
我家大兄弟那个傻的,已经陷老爷于不慈一回了,莫非太太也要夫唱妇随?”
宜妃毫不客气:
“就算是伤心糊涂的,说出那样话,也够不慈了!”
转而却又眯着眼睛,柔了声音:
“说起来,顾家大老太爷和大老太太也还在呢?听说这两位比顾嬷嬷年长近二十岁?听说那是真.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的?如今顾嬷嬷意外没了,他们也很伤心吧?可惜国公爷和世子父子要操持老太太丧葬事宜,也不好往外家尽孝的——
瑚哥儿倒是个好人选?为老太太宽外家太公太婆的心,代替祖父父亲向外家尽孝,可不比在老太太灵前守孝,还强几分?”
小顾氏的眼睛蓦地一亮。
贾娇娇眨眨眼睛,这法子确实不错,顾家看老太太和小顾氏两重亲,肯定会看顾好瑚哥儿的,可这情节,怎么听着略耳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