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郡主的婚期定在农忙之后,其婚礼之盛大自不必说,呼延氏亲迎,长陵侯嗣子李培云奉旨送嫁,仪仗浩浩荡荡地往济南府行进。
虽告别父母后心中十分难过,但有遍览西京至山东风土人情的机会,对明鸾来说也是一种慰藉。
五月初五端阳节,仪仗正好到了东都。
因东都离宫距官道遥远,又疏于修缮,不宜居住。
故明鸾和呼延氏带着一部分近侍住在洛阳州府衙门,其余人等安排到官驿去。
这一路凡过一处,停留时明鸾便要微服出游,尤其到了东都还赶上端阳节。
往常明鸾出游都是雁鸾和远黛陪着,但今日雁鸾赶路累着了,身子不适提前歇下。
明鸾又不放心她一个病人躺在这,便将远黛也留下照顾。
“要不我还是跟着去吧,实在是不放心。”
明鸾笑道:“好姐姐,有令林格在呢,你还不放心吗?”
“他?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他。”
毕竟是姑爷,尊位又在那,远黛嘴上不敢多抱怨,只能腹诽:“一个蛮人,粗心大意的,只知道纵容郡主,讨好新娘子,也不知道规劝,每到一处就领着她到处逛。”
“也不知干不干净,什么都敢给她吃,给她喝。”
远黛是明鸾很小的时候就到她身边伺候的人,最体贴细致。
所以她看不惯别人照顾明鸾,就如同一个母亲总是不放心别人照看自己的孩子。
正说着,响起了敲门声,令林格已准备好来找明鸾了,州府的长官已在外恭候多时。
她便再不听远黛唠叨,拿上剑出门去了。
备的马车是夏日常用的款式,车厢后壁被拆掉,用轻薄的纱做成帘,通风既好也便于观光。
既是微服私访便没有开路的仪仗,又逢节日集会,更不能清路避让。
故陪同的官员常服骑马,明鸾和令林格共乘一车,只带了二三十随从。
因街市人多,一路上行进缓慢,倒也能把热闹看个清楚。
令林格也是第一次好好地逛东都,感慨道:“我以为东都会跟西京一样繁华,没想到也只四五成光景。”
“这是太祖的龙兴之地,原称神都。”
“太宗登基后住不惯,便做主迁都到西京去,那里是他做晋王时的封地。”
“昭帝时还临幸过东都两三次,惠帝身体不好,一生未曾游幸,先帝忙于政务也没来过,便日渐失了神都的风采。”
集市人多,担心马车无法正常行进,便沿着洛河边的马路游赏。
“若想观览集市,尊驾可以在此下车过桥。”
集市她倒是不感兴趣,望着窗外的洛河,对令林格道:“不如泛舟河上。”
本来已经包下了当地最着名的酒楼,听说郡主要乘船,随行官员只得赶紧吩咐将预备下的酒席送到游船画舫上去。
洛河辽阔,若不是今夜游船多,还不知怎样森然。
游船如鲫,河岸边又在放烟花,一时间都挨挨挤挤到一处,这情形如同火烧赤壁时曹军的战船。
明鸾酒量不好,在外轻易不饮,但今夜实在热闹,心生兴致。
令林格折出少半壶酒来,又往里兑满了水,才斟给她。
就着这两杯淡酒,她还生出些诗意。
“如雷吼哮散斑斓,轰轰烈烈逝如昙。”
“黯淡身死归良夜,灰飞烬飘枉自怜。”
郡主吟诗,不论好赖,身边的人都要称赞两句,令林格不通文墨怕露怯,并未作声。
在恭维声里,临旁一艘小船的主人插嘴道:“如此佳期良宵,何故作此悲凉诗呢。”
随行的官员正要讲话,被明鸾以眼色制止住。
“烟火本就是一响而散的东西,良辰吉日还不是用它来取乐。”
“世人常常只见物喜,不见物悲。”
那人听罢竟奏起笛子来,虽不悲凉,却毫无笛子的轻快音,在喧闹中亦悠远非常。
和着他的笛声,明鸾望月,此曲竟契合她思乡的心境。
令林格见过明鸾奏琴,知道她是懂音律的,怕她是女儿,不好意思邀请男子同游,主动提议道:“如果你喜欢这笛声,我请他到船上喝一杯如何?”
“不必了”
陌生地陌生人,容易招惹是非,明鸾回绝,吩咐船往远处划去。
“那边可是贡院?”
明鸾只能看清一对灯笼和清白色的瓦,以及几株茂盛伸展的树。
“那里是林下女学。”
明鸾更有兴致,吩咐靠岸停船,心想去看看。
她记得林下女学伊始于西川,姨妈还出钱资助过,后来为朝廷所推广,姨妈和姨夫都因此得到了嘉奖。
明鸾在京中时读过最好的女学,以为林下女学也会像妇好祠一般。
虽然未必有华宇广厦,至少也得书香俨然。
可一进去,不论学馆还是内舍都简陋十分,与她想象的毫无关联。
“朝廷不是每年都拨款兴办林下女学的吗?”
涉及政务,知府立刻回禀道:“郡主娘娘,朝廷的拨款均用于聘请教席,修缮馆舍,还有置备教具上。”
“可我瞧似乎没有多少学生?”
坐席数目也就五六个,一目了然。
“目前女学内共五名学员,科目三门,每科一名老师。”
“怎么如此少?”
明鸾在集贤宫读书时曾翻阅过关于西川林下女学的相关记载,学员上百,规模之盛。
在东都繁华地反而如此凋敝。
江大人回答道:“娘娘有所不知,天底下上学的女孩子大抵分两种,一种是穷苦出身,另一种是家境殷实的。”
“家境殷实的一般都有家学,不愿意送出来,而且识几个字也就够用了,便于在内宅操持行走。”
“穷苦的是为了学手艺,早早出去讨营生,过活。”
“来林下女学还不如送去当徒工,出徒后能直接在主家谋生。”
知府捋须微笑着补充道:“而且女子十五六便要婚嫁,韶华本短,更不愿意因上学浪费青春。”
“有这时间还不如耕耘妇德、妇容,名声和美貌是寻觅好夫家的本钱,归宿才是重中之重。”
明明是五月里,明鸾让这一番话说得浑身发冷。
她再环视这女学,只觉目之所及皆森然可怖。
令林格见她突然神色不好,关切道:“夜深了,这里又幽僻,咱们还是回去吧。”
明鸾一直到回去都没再露过笑容,也未再说话。
令林格问她什么,也只是点头或摇头,因摸不透她的心思,令林格也不再多问,只当她是乏了。
想起她怕黑,那女学里又幽僻又不明亮,也可能是吓着了。
心里一时十分后悔让她进去。
“姑娘怎么了?”
远黛秉烛瞧她,觉得面色有些苍白。
“可是谁唐突了姑娘?还是他们伺候不周到?”
“不是——”
明鸾叹了口气,不知怎么解释,心底一片凄然。
雁鸾听见动静,只披了件衣裳也赶紧过来关心,她睡了一觉后精神好多了。
“你们去哪了?”
“林下女学”
雁鸾到底更聪慧些,揣测问道:“有兴致地出去,怏怏地回来,难道是女学不好,不如你所想?”
“你可真是解语花。”
明鸾见她穿得单薄,让她坐进自己的被窝,头靠在她的肩上。
“从前我在宫里时,嬷嬷们总说女人很重要,女人读书学习也很重要,因为男女各司其职,男主外女主内。”
“只有女人有教养,有学识,才能御内助外。”
“可今天我被江大人一番话点醒了。”
“根本不重要,在他们眼里女人不仅不重要,读书更是不重要。”
“嬷嬷说过的话,更像是谎话,连她们这一辈子都是被骗过来的。”
雁鸾嘴角噙着冷笑,抚着明鸾的鬓发道:“你一丁点人间疾苦都没吃过,当然不知道那些都是谎话。”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你可知这句话的妙处?”
明鸾仍懵懂。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这些东西书里可没有,当大官发大财才有。”
“不读书如何入仕呢?”
“读书只有入仕才是有用处的,人只有入仕才是有前途的。”
“女人能入仕吗?女人甚至从业都被人轻贱。”
“那些三姑六婆,哪一个不是最微贱的存在?”
雁鸾脸上轻蔑的神色更重了。
“曾几何时我比你更理想,我以节妇贞女的标准要求自己,我们还在女学里辩论过。”
“但我遭过罪,我更早些看穿了那些谎言。”
“你不一样——”
她停顿下来,眼里浮现出许多怜爱来,伸手抚摸了下明鸾的脸,像极了一个慈爱的姐姐。
“你不仅没吃过苦,甚至你的母亲从你父亲那里得到了尊重,所以你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其他女人过着全然不一样的日子。”
“那该怎么办呢?”明鸾反问道。
“不知道”
雁鸾颓然地回答,“谁会知道呢。”
明鸾不喜欢这个答案。
她问父亲为什么自己也读书,却不能像舅舅一样去考科举,父亲说不知道。
她问过芳菲,为什么男人应该去治世安邦,女人就应该相夫教子,芳菲也说不知道。
每次她感到迷茫时身边的人总是回答“不知道”。
她僵直地躺在床上,十六年形成的世界在脑子里轰然崩塌。
她不知何时睡沉了,梦里乱糟糟的。
她梦见王娘子抱怨自己是个女人,抱怨女人的身体困住她,不然定能建一番比现在更大的事业。
梦见缪娘子,梦见她抱怨自己年少时家里不肯送她去上学,亏得有肖姨妈教导她,才识得几个字。
她还梦见伯母程娘子,一辈子都形容枯槁的面容。
真是一场连着一场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