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对面没了声音,这一头,也陷入了一片死寂。
不要说云泥道人、聂龙天这两尊名列锦绣榜的大高手,便是跟随聂龙天而来的六扇门高手、赵玄一也都瞠目失声。
黑山老妖是什么人?
天狼王朝护法神,塞外荒原第一人,锦绣榜上,天下第二,七杀神宫之主!
这是真真正正屹立于绝巅的盖世霸主!
纵然是张玄霸崛起之后的数十年里,其人的威名仍然不减,在无数武道中人的眼中,他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这样的人,居然……
“这怎么可能……”
铜镜那头,仍在言简意赅的汇报,聂龙天、云泥道人却都有些失神。
这世上见过黑山老妖的人并不多,他们两人也未曾见过,可他们拜见过西府赵王张玄霸。
深深知晓屹立于武道绝巅之人的恐怖。
单纯的武道,或许黑山老妖不及那位赵王爷,可前者,还身具极道位阶,且早已跨过了成仙四步。
身兼极道十都位阶图的武道绝巅!
云泥道人压下心中悸动,沉声询问:
“他如今身在何处?”
“他……”
铜镜那头语塞,有些支支吾吾:
“没有,没有探子敢追踪,下了重金,也无人敢去,所以,所以他此时身在何处,
无,无人知晓……”
啪嗒~
收起圆光镜,聂龙天眉头紧锁,望向云泥道人,神情凝重:
“距那老妖约战张玄霸还有将近八年,他此刻出关来大明,虽不知原因,但,只怕来者不善……”
“呼!”
云泥道人深吸一口气,神情也见沉重:
“尽早打发了此间杂事,同去麟龙道面见赵王爷,才是正经……”
望向远处的巨大城郭,聂龙天点点头,少有的严肃:
“是得快着些解决了,陛下多次催促,也不好视而不见……”
说着,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底闪过的阴影,与犹豫。
‘只是,这老道垂死之身,与他死战,这买卖,也太不划算了……’
……
……
“大人……”
黎白虎缓步行于阡陌上,身后的几个锦衣卫精锐神色皆紧张。
“尔等不必等我,自去吧!”
黎白虎淡淡的扫了几人一眼,不容置疑的下令:
“王牧之既是应了,就不会反悔,此去京都,当不会有什么波折……”
“黎头……”
几人数次劝解,却又哪里拗的过,只得咬牙离去,只有其中一人,执意不走,默默的跟在身后。
西北城坐落于平原之上,比邻大江,向北的百里之地,尽是农田。
去岁冬日过长,以至于过了最佳播种期,此刻虽已至夏日,城外仍有大量的农户在忙碌着。
只身一人的黎白虎,脱去了显眼的飞鱼服,换了一身便装,走在田间的小道上。
目之所及,农田之上尽是忙碌的农人,他们之中不乏衣衫褴褛之辈,但精气神,比之他路上所见的,要好太多了。
只是……
“老乡,我记得,此地是西北城,可那城头上,怎么挂着‘杨字’旗?”
不远处,有不少农人喝茶歇息,黎白虎停下脚步,询问。
“老人家是自外地来的?”
说话的,是个打着赤膊的中年,黝黑的脸上带着笑:
“难怪您不知,咱们这自然是西北城,至于城头上的杨字旗,自然是因为换了主子喽!”
“换了主子,很值得高兴吗?”
见他脸上带笑,那青年面色微沉。
“玄机!”
黎白虎扫了一眼弟子。
“自然高兴!那张家人欺男霸女,纵容奴仆欺压我等,他们倒了,难道不值得高兴?”
那汉子大口喝水。
“只怕是受了些小恩小惠?”
云玄机还是有些忍不住。
“小恩小惠咋了?”
听得这话,附近的农人都不乐意了,瞧着两人,眼神变得不善:
“就这小恩小惠,那老张家可也没给俺们!每年的苛捐杂税交了一遍又一遍,可还是帮着那些畜生欺负俺们!”
“就是!去岁咱们都受了灾,那群畜生,趁机把俺们的地都夺走,逼的多少人卖儿卖女!”
“杨大人收了地,可也分了粮,还将地都还给我们种,这难道不让俺们感恩戴德?”
……
一众农人七嘴八舌,直说的云玄机面红耳赤,他哪里说的过这么多人。
“他收了你们的地,又将地租给你们种?”
黎白虎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不由眯起了眼。
“是啊!杨大人说了,地还是俺们种,可地契他拿着,那些畜生就没法抢走俺们的地!”
几个农人说着。
黎白虎眉头大皱,却也没有再询问什么,转而向着城郭而去。
云玄机紧随其后,忍不住冷哼:
“那杨狱打的好算盘!怕那些人抢夺农人的地,就自己全部抢走?简直可笑!”
他有些气闷,这些农人未免也太好糊弄了。
“能闭嘴,就跟着,若不能,就滚!”
黎白虎冷冷的扫了他一眼。
云玄机顿时不敢说什么。
黎白虎走的并不快,一来,是想看看后面那两位是不是真个就不敢前来,二来,也想了解一下那位‘老部下’。
但他到底是积年大宗师,没一会,仍是进了城。
相比城外,城内就更加热闹了,宽阔的大街上,车水马龙,两侧的摊位一眼望不到头。
喧嚣的人气,让看了一路西北道惨状的两人,都不由的神色变化。
“大人,那杨狱……”
云玄机话音未出口,已被打断:
“闭嘴!”
黎白虎缓缓转身,距离城墙不远,高耸的老树下,一身着玄服,并不高大的少年,似已等候多时。
“杨狱。”
黎白虎漠然开口。
老树下,等候多时的杨狱闻声,拱手,遥遥一拜:
“杨狱,见过黎大人!”
这一拜,杨狱有心而发。
眼前这雄壮老者,他虽是第一次见,可这位对他的颇多维护,他却是早已知晓。
甚至,心怀歉意。
望着眼前的少年,黎白虎开口了:
“你可知,前来拿你的,都有谁?”
“略知一二。”
杨狱点点头:
“除了您老之外,当还有六扇门的高手。昨夜城外的两道气息,当是锦绣榜上的两位?
一者气息缥缈,似是云泥道人,另一个蛮横霸道,是聂龙天?”
“你的胆子,很大……”
见他神色如常,黎白虎面无表情。
“不大又能如何?束手就擒,还是被生生吓死?”
杨狱笑了笑,不以为意。
他拱手相邀,身后,是准备好的酒菜。
“你的酒,老夫不会喝。”
黎白虎摆手拒绝,冷冽的眸光凝视着杨狱:
“此次前来拿你的,另有其人,老夫来此,只是想问你一句。”
“嗯?”
杨狱微微一怔,旋即躬身: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即是锦衣卫出身,当日陛下亲自出面招揽,你又为何拒绝?不要说什么骨头硬,跪不下。”
黎白虎神色冷漠。
“只是这个?”
杨狱挑眉,甚至都不需要思忖,就自回答了:
“因为当时我意识到,那位的脾性与我不搭,迟早会翻脸,如此一来,,我为何不为自己保留一份脸面呢?”
“跪下容易,可想要再站起来,却太难了……”
闻言,黎白虎微微沉默,片刻后,又道:
“你如今后悔,也来得及!以老夫的脸面,或许能在那两位手里,保住你的性命……”
“多谢大人的好意,只是,已经来不及啦。”
杨狱拍了拍腰间的长刀,洒脱,且坦然道:
“怕您为难,刚才,就在您在外询问农人之时,我用这口刀,将张玄一……
一刀刀,剐了!”
凶狠!
霸道!
不留余地!
听得此言,云玄机瞳孔剧烈的收缩着,突然间,感受到了面前这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的强大意志。
那是,纵有南墙在前,我亦绝不回头的决绝!
他,不留后路!
“如此……”
黎白虎缓缓闭上眼,良久之后,他又自睁开眼,深深的看了一眼眼前的少年:
“我明白了……”
说罢,他转身离去,毫不留恋。
让本已提起真气的云玄机不由一怔,杨狱的神色,也有了变化。
望着那高大笔直的背影,他眼神有些复杂,不由长长一叹,躬身拜别:
“大人慢走……”
“希望你,永不后悔……”
长长的城门洞那头,黎白虎的叹息声远远飘荡着。
他遥望远处,那两道气息,终是有了动作,可他,却不想停留了。
“杨狱……”
听着背后传来的送别声,黎白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
他本命黎木,万龙道、祁州某处县城的衙役之子,幼年虽家贫,却也勉强过得下去,少年时一场风寒袭来,父母皆丧,就只剩了他自己。
他很聪慧,知晓自己保不住父母留下的些微财货,当日就拜了城中一家武馆,奉上了全部的家产。
他的天资聪颖,然而,习武从来不是那么简单。
武馆的真传,从来是传男不传女,遑论外人,是以,哪怕他再如何勤奋聪颖,三年里,也只学了些皮毛。
直到,锦衣卫的百户找上门来,点出他父亲暗子的身份,幸运的进了锦衣卫,可不幸的是,当时的锦衣卫,在东厂的管辖之下,龙蛇混杂,极度阴暗。
他幸运的学到了武功,却也在其中遭受了至今都无法释怀的痛苦。
武功有成后,他性格变得冷漠,更嫉恶如仇,杀了当年的百户、千户,事发之后,逃亡江湖。
长达三十年的流亡,终于在那一日结束。
当时的皇子,如今的乾亨帝,要招揽他,多年的困苦,并未消磨他的意志,那位的恩威并施,他其实心中毫无波澜。
可他,无法拒绝。
为了活下来,他吃尽了一切苦楚,他,不想死……
一切的苦难,似乎随着那一跪,彻底消失了。
曾经遥不可及的神功秘籍、丹药兵刃、美女金银、田亩宅院、美酒珍馐,全都唾手可得。
甚至,随着那位登顶,他一跃成为天下锦衣卫都指挥使,有着无尽权利与财富。
他肃清锦衣卫,他监察百官,惩治不法,过去一切曾预想过的事情,他统统都办到了……
可他,再无法在那人的面前,挺直腰杆,哪怕他拿到了那名唤‘极戾虎’的位阶图。
这似乎原本也算不得什么,直至某一天,他在浩如烟海的卷宗之中,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个边关小吏之子,因养父失踪,他艰难抵挡着身边的恶狼……
他比自己幸运,学到了真传,并一手粉碎了城中暴乱,得以加入锦衣卫,哪怕,他杀了县令……
在那时,他注意到了这个少年,关注着他的后续,前程。
他发现,这个边关小吏之子,嚣狂桀骜,他嫉恶如仇、愤世嫉俗,出手狠辣,
甚至一如曾经的自己般,因杀官被朝廷通缉……
他下意识的庇护,为他开脱,甚至寻到那位贵人说情,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忍良才被折断才如此做。
还是因为,看着他,像是看到当年的自己……
然而,相比于自己,他更为大胆、更为桀骜、也更为决绝自信。
只是……
“跪下了,就站不起来了吗……”
黎白虎闭上眼,唯他可见的魂灵深处,有着幽光泛起,那是被他压抑了数十年的,仪式。
【戾虎,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