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号这天下午,卫燃跟着李维中和他的儿子李自强登上了飞往冰城的航班。
比他们更早一点儿,夏漱石和他的女朋友秦绮,也带着那些珍贵的信件登上了飞往首都的航班。
这就是他被卫燃拉壮丁的原因,为了能让那些老旧的信件尽快找到也许尚且在世的收信人,最快的办法无疑是借助官方的力量。
同样是在这天,同样是在这座机场,李望川老爷子和几个儿孙晚辈,也带着那口托运的破旧马刀,登上了飞往朱海的航班。
他们这一家人可没有谁办理了两岸通行证,所以只能飞到朱海等着。好在,有卫燃提供的详细地址和联系电话,他们总能相见。
在三拨人马的等待中,一趟趟的航班相继起飞,客舱里,卫燃也和李家父子闲聊起了他们各自从军的经历。
“当年我是个汽车兵”
李维中颇为怀念的说道,“跑清海的汽车兵,那日子,真是想想就苦。
可你说多奇怪,这都复员多少年了我还老是做梦在高原的破路上开车呢。”
“现在那边的路修的比以前好多了”李自强近乎下意识的接了一句。
“你也在那边当兵”卫燃同样下意识的问道。
“没,我在安西,有好几次在我老汉服役的地方路过。”李自强笑着说道,“我是守边防的。”
“无川不成军,历来如此。”卫燃忍不住叹息道。
“我们李家有祖训”
李维中自豪的说道,“仓禀实常赈流垫,衣食足广布寒士。国有难先御外辱,逢盛世行商四方。后来我爷爷当家之后,把这祖训的最后一句改了改。”
“改成啥了”卫燃不由的问道。
“逢盛世戍守四方”
比自己年纪还小一些的李自强笑着答道,“如今已经是盛世了,但越是盛世,越要好好保护才行,不管怎么说,守住了大家才有小家。”
“是啊.”
卫燃不由的看向舷窗外越来越远的大地,却不由的想起了更多熟悉又陌生的人。
在几个小时的漫长飞行之后,当航班顺利降落,三人带着简单的行李走出机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相比天府之国宜人的温度,这座祖国北方的城市已经连冰雕都凿刻好了。
在卫燃的安排之下,李家父子跟着他住进了一家位于市区的酒店,随后又找地方好好吃了一顿量大实惠的当地美食。
留下这对父子自由活动随意逛逛,卫燃自己却早早的回了酒店,拨通了夏漱石的电话。
“我这边已经安排好了”
电话刚一接通,夏漱石便开口说道,“上边非常重视这件事,已经在积极协调准备寻找收信人了,你呢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刚刚才吃过晚饭”
卫燃站在酒店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繁华的夜景说道,“明天一早我们就去那个地址看看。”
“那明天等你消息”
夏漱石顿了顿又说道,“另外,接下来有几个采访,估计.”
“兄弟,这次咱俩不是主角。”卫燃突兀的开口说道。
“你的意思是”
“把舞台让给李家人吧”
卫燃仍旧看着窗外,“这是他们一家的寻亲之旅,和咱俩没关系,咱们充其量就是帮忙带个路,你觉得呢”
“也行,我把你的想法和上面反应一下。”夏漱石痛快的应承下来。
“那就这么说定了”卫燃说完,疲惫的挂断了电话,将自己摔进了松软的大床上。
转眼第二天,早早起来的卫燃和李家父子拎着从川蜀带来的几箱礼物登上了开往以赵军长命名的那座小城的高铁动车。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着”
高铁列车上,李维中颇为忐忑的说道,在他的手里,还捏着一块犀角材质的小牌子,这块牌子是临行之前李老爷子给他的。
但对方能不能认出来,以及那位胡玉虎是否还在世,甚至能不能找到胡家人,却都是让人煎熬的未知数。
漫长又短暂的一个多小时之后,三人走出了高铁站,卫燃也接到了提前租来的车子,拉着他们父子和礼物开往了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就是那儿了”
当卫燃把车子停下的时候,他已经无比确定,这就是当年自己和李随安先后造访过的那个小村子。
时光荏苒近百载,这个小村子依旧祥和静谧,仅有的变化,也只是村子里的民居从几十户的土坯房变成了百多户红墙红瓦的砖房。
颇为巧合的是,当他把车子停在村口的时候,恰好有几个七八岁的小家伙正背着书包不紧不慢的走着。
其中一个,还用手拽着一个小爬犁,那爬犁上不但放着他的书包和水杯,而且还蹲坐着一只塌耳朵的小黄狗。
很是反应了一下,卫燃笑着降下车窗踩下刹车,温和的问道,“小朋友,你们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
“桦树屯!”拉着爬犁的那个小家伙奶声奶气的给出了和记忆中完全一致的答案。
“那你们屯子有没有姓胡的人家”卫燃继续问道。
“有!”
另一个小家伙答道,“俺们屯子就一家姓胡的,你沿着大道一直往前走,走到头,紧挨着林子的那家就是!他们家的院墙是红色的。”
“他们家是开学校的!”又一个小家伙说道,“在城里开武术学校!”
“他们家二丫姐的爸爸可厉害了!”
最先回答问题那个小家伙答道,“他能一脚踢碎砖头!”
“我爸爸才厉害呢!我爸爸能踢碎两块砖头!”
“我爸爸能踢碎十块!”
“我爸爸能踢碎.能踢碎碌碡!”
“我爸爸能踢死奥特曼!”
“你爸爸放屁!”
哭笑不得的看了看这些忘了要去上学,忙活着给各自爸爸安排活儿的小豆芽,卫燃心情愉悦的踩下了油门儿。
驱车穿过村子,当卫燃循着记忆停在当年那座土坯房所在的位置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排极具北方特色的砖瓦房,以及一圈儿刷着红色墙漆的低矮院墙。
隔着最多肩膀高的院墙,还能看到这院子里不但扣着一个并不算大的塑料大棚,而且另一边还埋着一排足有大腿粗的木头桩子。
此时,正有个看着和李维中年纪相仿的中年人,和一个看着比李自强要年长一些的男人,正专心致志的踢桩呢。
卫燃一眼便认出来,那正是金属本子曾经教会自己的戳子脚。
“应该就是这家了”卫燃拉起手刹的同时说道。
“这是练的什么功夫”李自强拉开车门的同时好奇的问道。
“戳子脚”卫燃推开车门的同时答道。
“你咋认出来的”李自强更加好奇了。
“我老家沧洲的”卫燃理所当然的给出了一个听起来无比合理的答案。
“卫大哥也会”李自强反而更加好奇了。
“我会个啥”卫燃摆摆手,“谁小时候没看过武打片儿啊快下车吧,李大叔,您来叩门怎么样”
“确实该我来”
出发前特意换了一身正装的李大叔说话间已经钻出了车厢。
与此同时,院子里的那一老一少也注意到了外面的情况,纷纷停下练功,各自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好奇的走向了敞开的大门。
“请问这里是胡玉虎叔叔的家吗”李维中一手拎着礼物客气的扬声问道。
“你们找我爸”
那个看着和李维中年纪差不多的中年人好奇的打量了一番门前的三人,“你们是”
“我们从川蜀来的”李维中说道,“自贡的李家,差不多三十年前我和我老汉曾经来过,不知道胡叔叔在家吗”
“自贡李家李家!”
来人很是反应了一下,随后惊讶的问道,“你是.哦——!维中!你是维中老弟!是我!振兴啊!当年在我奶奶的葬礼上,你还跟我一起守灵呢!”
“我记得!我记得!”
李维中激动的和对方握了握手,“我,我都不敢认你了!”
“快快快!快进来!”
那位自称叫做振兴的中年人说着,已经激动的拉着他们就往里走,同时不忘招呼道,“儿砸!快!去喊你爷!家里来客了!”
他这边话音未落,那个看着三十来岁的男人已经一溜烟儿的跑进了房间里。
等卫燃跟着李家父子,被那位胡振兴让到大门口的时候,一位看着能有八十来岁,但身子骨极好的老人已经大步走了出来。
“胡叔叔,您还记得我吗”
李维中连忙打招呼说道,“我是维中,97年冬天,我跟着我老汉李望川来过您家里。”
“记得!咋能不记得!”
这位嗓门洪亮的老爷子一拍大腿,“你爹身子骨还硬朗啊他那腿冬天还疼不疼”
“硬朗着呢!”
李维中连忙答道,同时也在这一家人的热情相迎之下,带着李自强和卫燃这个外人走进了温暖又干净的堂屋。
等两家人坐下来,李维中也在送上礼物之后,将这次的来意和盘托出,并且送上了他带来的那块犀角牌牌。
“这事儿我爹当年可没瞒着我”
胡玉虎老爷子打量着手中那块犀角牌子叹息道,“我知道的事儿怕是比你和你爹知道的要多一些。”
说着,他将刚刚李维中递来的犀角牌子放在了茶几上,随后起身走进了里间。
不多时,他拿来了一个卫燃看着无比眼熟的锡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了半块儿犀角牌子。
“俺们家这块儿,是当年的老抗联田小虎和宋红霞牺牲之后,俺爹去他们藏身的密营找着的。”
胡玉虎说着,将他拿出来的那块牌牌也放在了茶几上,随后重新拿起了李维中带来的那块儿,“这块牌子,是当年那位骑兵连长马进韬牺牲之后,他的尸体被送回马家之后留下来的。
马家的老太爷把这牌子交给了你爷爷李随安留作念想,同时也是一份嫁妆。
这事儿都是俺爹活着的时候和我说的,他和俺娘大半辈子一直想找着那些抗联战友的尸首给他们下葬呢。”
说到这里,已近杖朝之年的胡玉虎叹息道,“我爹娘和你爷爷,他们一直都想找到马家和赵家的后人,那些年他们二老来往的书信都是我帮着念帮着写的。”
“那些黑话写的,我爹都看不懂。”李维中不由的说道。
“都是问问各自过的怎么样,问问你爷爷有没有马家人的消息,问问我爹,有没有赵金玉的遗孀的消息。”
“这件事说起来要感谢这位小伙子,无论是马家还是赵家的后人,都有消息了,都是他找到的。”李维中轻轻拍打着卫燃的肩膀说道。
“这后生怎么瞅着眼熟”
胡玉虎老爷子疑惑的打量了一番卫燃,随后一拍大腿,“哎呀妈呀!这不是电视里那个小伙子吗!我在新闻里看见过他呢!就在国庆节的节目上!
我孙子尚武还说,他是个啥玩意儿老毛子那边儿的总嫖把子!小伙砸,你这是在老毛子那边混哪个山头儿的绺子响马不成那边这是又要打起来啦”
“噗——!”
这老爷子一句话可不要紧,那位作陪的三十来岁的男人,甚至包括跟着过来的李自强,却是齐刷刷的将嘴里的热茶从鼻孔里给喷了出来。
“老爷子,确实是我,但我可不是什么绺子响马。”卫燃咧着嘴答道。
“啥玩意儿/啷个总嫖把子”
胡振兴和同辈的李维中用各自的家乡方言问出了同样的问题,换来的却是各自的儿子齐刷刷的朝着卫燃双手合十,一边咳嗽一边连连念叨着“抱歉”。
“没啥,给我瞎起的外号。”
卫燃压下尴尬转移了话题,“胡老爷子,现在望川老爷子已经带着当年赵金玉老前辈的马刀亲自去见马家和赵家的后人了,估计这两天就会有消息了。”
“真的!好!这可好啊!”
胡玉虎激动的感慨道,“要是真能找着,也算是了却了我爹的遗愿了!你这后生快说说是咋找着的!”
“这事儿可是说来话长”
卫燃瞥了一眼凑在一起偷偷打量着自己,而且明显没憋好屁的胡尚武和李自强,从他几年前无意中在毛子地盘弄到了一支盒子炮和马刀开始,将略作修改后的调查过程挑着重点简单的讲了一遍。
“大致就是这么回事儿”
卫燃最后说道,“前些天我总算找到了那些东西的卖家,而且找到了当年骑八师,不,那时候应该叫暂编一师呢,找到了那支骑兵连战士们的遗书家信,也找到了一部分抗联战士们的遗书。
我顺着这条线又调查了很长时间,这才算是找到了马家和赵家的后人。”
“也是不易.”
胡玉虎叹了口气,随后说道,“振兴,给你姑姑打电话吧,和她说,家里来且了,让她赶紧回来。”
“是照片里的这个孩子吗”卫燃摸出手机,调出翻拍的那张合影,指着里面尚在襁褓的婴儿问道。
“是,可不就是她。”
胡玉虎笑着说道,“我那妹子和妹夫自打十几年前从武警退休之后,就在城里开了个专门练戳子脚的武校。现在我儿子振兴,我孙子尚武,还有我那外甥一家都在武校里当老师呢。”
说到这里,胡玉虎又朝他的大孙子嘱咐道,“尚武,让你妈赶紧回来,你再去街坊四邻叫几个帮手,把圈里最肥的那头猪和大鹅宰了,咱们整杀猪菜吃!”
“哎!我这就去!”胡尚武根本不等李家父子阻拦,已经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顺着这个话题,众人聊起了东北的杀猪菜,聊起了传承下来的戳子脚。
院子外面,也在不久之后响起了大肥猪和大鹅开心到死的尖叫。
等到临近午饭饭点儿的时候,一辆依维柯也开进院子。
随着车门拉开,一位满头银发格外硬朗的老太太,和一位看着颇为严肃的老先生,以及满满当当一大家子人从车里相继钻了出来。
恰恰是在这个时候,李维中也接到了自家老爹打来的视频电话。
隔着一方小小的屏幕,卫燃也远远的瞅见了这老爷子周围多了几个同龄的老人。
心知已经没有自己什么事情了,卫燃心满意足的端起茶杯,将里面的热茶一饮而尽,随后借口出去转转,将空间让给了这热闹的三家人。
走到院子里,卫燃停在了一根木桩子面前,抬腿用脚掌间不轻不重的踢了一脚。
伴随着“咚”的一声闷响,这根足有大腿粗细,而且经过了碳化处理的木桩子也跟着震了震,抖落上面沾染的些许尘土。
万幸,如今这片白山黑水,这能轻而易举踢死人的戳子脚已经成了强身健体的体育运动。
万幸,当年几乎人人必须会上几句才敢出门的黑话,已经彻底被扫进了垃圾堆里再无用武之地。
“我还是去毛子的地盘当我的绺子响马去吧”
颇有些怅然若失的卫燃自嘲般的嘀咕了一句,摸出手机给穗穗发了一条消息,随后转身走进热闹的客厅,放下有关那些朋友的最后一丝牵挂,心安理得的以晚辈身份,跟着李家父子在胡玉虎家蹭上了一顿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有的杀猪菜。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也就在这顿丰盛的待客宴上,胡玉虎老爷子竟然呈出了一个细长的木头匣子。
“维中,这物件也该还给你们了。”胡玉虎老爷子郑重的说道。
“胡叔叔,这是.”李维中双手接过这木头匣子,好奇的问道,“还给我们”
“后生,你不是历史学者吗我考考你怎么样”胡玉虎说着,却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到了卫燃的身上。
闻言,手里捏着个大白馒头,正毫无形象的往嘴里扒拉着猪肉白菜炖粉条的卫燃连忙紧着嚼了几口,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随后接过李自强递来的湿巾,一边擦手一边含糊不清的问道,“老爷子,我这好不容易吃上一顿好的,咋还带考试的呢”
这一句玩笑话说出来,客厅里围坐的几大桌子人也都跟着哄堂大笑。
“你这后生,快点过来给咱们这些老农民说道说道。”胡玉虎同样哈哈大笑着催促着。
“那您等等”
卫燃说着,又抽出一张湿巾仔细的擦了擦手和嘴上的汤汁,随后从兜里掏出一双丝绸手套戴上,这才接过了仍旧由李维中端着的长条木头盒子。
“那我可就打开了”卫燃最后问道。
“打开,打开吧。”
胡玉虎指了指客厅中间,“来,你站在中间,给大家伙说道说道盒子里的物件是个啥。”
闻言,其实内心早已经猜到答案的卫燃深吸一口气,端着那个长条盒子走到了客厅中间,在周围将近二十号男女老幼的注视下,小心的打开了长条盒子上的搭扣,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和当年别无二致的长条布卷。
仔细的打开布卷,众人也看到了一把收在刀鞘里的细长骑兵刀。
“嚓——”
轻轻拔刀出鞘,在略显刺耳的摩擦声中,一把被油泥包裹着的骑兵刀被彻底拔了出来。
接过李自强递来的纸巾,卫燃轻轻擦拭干净刀身上的油泥,只是看了一眼刀根上錾刻的文字和刀刃上斑驳的豁口,便笃定的说道,“这是一把骑兵刀,更准确的说,是一把雪枫刀。”
见这一屋子人有的目露诧异之色,有的一脸茫然,卫燃继续解释道,“新四军四师师长,民族英雄,军事家彭雪枫亲自设计的马刀。
据我所知,我手中的这把马刀,很可能是目前唯一留存于世的实物。”
见这一屋子人发出的惊呼,胡玉虎老爷子也适时开口说道,“我爹活着的时候和说,这把马刀是建国之后,李随安老先生第一次来咱们家的时候留下来的。
我爹临终前预感自己时日无多,特意嘱咐我藏好了这把马刀,等有朝一日找到了赵家后人,再把这把刀拿出来还给李家。
维中,收着吧,这是你爷爷的遗物,把它带回家吧。”
闻言,卫燃最先反应过来,立刻收刀入鞘,郑重的将其还给了略显错愕的李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