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泼一样的暴雨中,一行人畅通无阻的通过了两国的口岸,在查西凤父子的带领下,钻进了一辆提前等待的考斯特中巴车里。
这次带队的,只有查西凤父子和卫燃。而随行的人里,也只有陆尧的儿子陆鸣、早已不再年轻的海东青和他的女儿格日勒,同样不再年轻的王备战和捕俘手李大寨,以及李大寨的儿子李尚武。
最后,还有查永芳的弟弟查永华,乃至查永华的儿子查志强。
这算来算去,倒是又一次和卫燃“梦里”的经历一样凑够了11个。
万幸,这次再来,已经不用穿过致命的雷区,不用忍受到处都是蚂蝗与毒蛇的丛林,更不用躲着到处都是的越难人。
“这是我父亲留下的”
不等车子开起来,查西凤便接过了自家儿子从副驾驶位递来的枪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支枪托缠着大五叶迷彩布条的八一杠,递给了坐在第一排的海东青。
几乎同一时间,国境线另一头的盘龙河畔,留下来负责协助招待众多家属的夏漱石,也将当初卫燃暂时交给他保管的那些属于刀班长的遗物取出来,将其交给了陆尧。
不提两边人的唏嘘,当车子在暴雨中开进东风排雷学校的时候,车里的那些老兵们也纷纷下意识的看向了当年炸毁的弹药库的方向,和身旁的晚辈,和战友的家属,又一次说起了当年他们作战的经历。
最终,车子停在了那条天然隧道的洞口附近临时搭好的挡雨棚下。
当车门开启,特意换了一身大五叶迷彩,穿戴着八一胸挂,肩上背着八一杠的杨哥也立刻挺胸抬头朝着下来的海东青等人敬礼。
近乎下意识的,海东青等人也纷纷抬手还礼,目光灼灼的打量着年轻力壮的杨哥,打量着他身上那套迷彩服和弹药携行具,以及肩上的武器,仿佛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等手里仍旧拎着那支八一杠的海东青带着众人,跟着查西凤父子穿过由杨哥亲自把守的洞口,本就走在最后的卫燃却在洞口停下了脚步。
“卫先生不跟着过去吗?”杨哥说着,主动给卫燃散了一颗烟。
“不去了”
卫燃摇了摇头,接过烟自顾自的点上,“安全没问题吧?”
“放心吧”
杨哥指了指头顶答道,“这座山从山顶到山脚我全都派人守着了,另外两个洞口和周围的村子,包括上次您发现的那个山洞所在的山,我也都派人守着了。”
“刀班长我不担心”
卫燃索性在洞口处的台阶坐下来,喷云吐雾的问道,“但是那边的那两位烈士的遗体肯定要通过官方渠道接回去,这些猴子会不会搞事情?”
“又不是只有他们会搞事情”
杨哥的回答倒是格外的自信,“卫先生放心吧,这件事不会有任何意外,也不会遇到任何的阻拦。”
卫燃点了点头也就没有继续多问,只是惬意的伸了个懒腰,怔怔的看着雨幕中的山峰和丛林。
在略显漫长的等待中,山的另一头传来了八一杠清脆的开火声。
“把你的枪借我用用”
卫燃说着已经站起身,接过了杨哥递来的八一杠,拉动枪栓对准头顶扣动了扳机。
“哒哒哒!”
“哒哒哒!”
“哒哒哒!”
...
在山的两头,两支八一杠默契的打出了三次排枪,在这两支八一杠的带领下,守在这座山周围各处的那些帮手们,也各自举起了手里的八一杠,相继打出了三次点射。
浓密的暴雨中,枪声在山谷间反复回荡撩拨着众人的耳膜,却无论如何却也叫不醒长眠的老兵。
片刻过后,这群山中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了哗啦啦的雨幕声,以及一些人压在心底的叹息。
又是过了不知道多久,查西凤背着个木头蜂箱从山洞里走了出来,在他的身后,他的养子查明在前者走出山洞之前,便提前打开了一把黑伞。
“接到了?”卫燃朝着眼眶通红的查西凤问道。
“接到了”
查西凤点点头,扭头看着自己背上那个老旧的蜂箱说道,“我以他儿子的身份帮他拣的骨,我们现在带着我...我爹,带着我爹去看看他找了一辈子的战友。”
“走吧”
卫燃看了眼查西凤背上那口老旧的、还残存着绿色油漆和“67式木柄手榴弹”字样的蜂箱,它完全就是用三个手榴弹箱摞起来,再用木板和钉子加固拼接而成的,可即便如此,即便不算多么漂亮,却也足够坚固。
目送着查西凤背着他的父亲上车,又目送着海东青等人也跟着上车,卫燃这才和杨哥最后走进去关上了车门。
“备战,大寨,咱们唱个歌儿吧!”
当车子完成调头,逐渐提速跑起来的时候,海东青突兀的提议道。
“好!是该唱首歌子了!”李大寨最先表示了赞同。
“备战,你来起头!”
海东青说着,竟然从怀里摸出了一瓶满是灰尘的西凤酒,用袖子胡乱擦了擦之后直接拧开了盖子。
“翻高山——跨险峰——预备备——唱!”
“翻高山——跨险峰——我们是人民的侦察兵!”
车厢里,刚刚灌了一口西凤酒的海东青一边将酒瓶子递给李大寨,一边跟着唱了起来。
随着那瓶西凤酒在众人的手里传递,李大寨跟上了调子,李大寨的儿子李尚武,海东青的女儿格日勒,还有陆尧的儿子陆鸣,乃至查班长的哥哥,甚至包括杨哥都跟着一起唱起了同一首老歌。
“钢刀插入敌心脏!
深入虎穴摸敌情!
嘿嘿嘿嘿!一颗红心浑身胆!
胜利路上打先锋!
胜利路上打先锋!
...”
这不大的车厢里,唱歌的人越来越多,那歌声也越来越有力量,只是那三位最先带头合唱的老兵,却早已泣不成声,将头各自埋入了臂弯里,就仿佛那歌声里,藏着他们红色的青春。
“越平原——穿密林!我们是人民的侦察兵!”
海东青的身旁,他的女儿格日勒站了起来,指挥着众人继续更加大声的唱着,唱着那首给三位老兵鼓劲加油的老歌。
这一路上,这首歌唱了一遍又一遍,那瓶从刀班长的墓前拿回来的西凤酒,也在包括卫燃在内的每个人的手里传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最后,里面再也没有一滴酒,却仿佛装满了眼泪一般苦涩。
终于,这辆满载着歌声和回忆的中巴车开到了柑竹村停了下来,早有准备的查西凤,还给所有人都发了一件老式的挂胶雨衣,以及一双至关重要的铁脚马。
等所有人穿戴整齐,查西凤也再次背上了装有刀班长遗骨的箱子,并且再一次的走在了最前面。
短短不过两天的时间,这村子的后山已经开辟出了一条足有三米宽曲折上山的山路。
这些山路的两侧,甚至都临时砸上了栓有铁链的木桩充当爬山的扶手。
不仅如此,那些东风排雷学校的年轻学员们,甚至还在后山另一头的山谷上,修建了一座悬于行洪的山谷之上的吊桥。
这吊桥虽然不宽,但足够结实,足够所有人过去,足够查西凤背着他的父亲,背着刀班长去看一眼他毕生都在寻找的战友。
依旧是走在最后,卫燃看着那些仍在唱歌的老兵们,看着那些已经学会了这首歌的家属们,内心却愈发的酸楚。
我的记忆里有你们,但你们的记忆里却没有我...
卫燃暗暗的叹了口气,同时也不由的稍稍放慢了脚步。
“走不动了?”
问这话的并非一直走在卫燃身侧的杨哥,却是前面的陆鸣——陆尧的儿子。
“还能坚持”
卫燃笑了笑,却见对方同样放慢了脚步,顺便还从兜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两支分给了卫燃和杨哥,接着他自己也叼上了一颗。
“我听查大哥还有我那查明大侄子说,是你找到我爸的战友的?”
陆鸣点燃了叼着的香烟问道,“我还听查明大侄子说,你潜水过去的那段水路可不近。”
“运气好”
卫燃说完,同样点燃了对方分给自己的华子,嘴里胡乱解释道,“我当时潜水的时候,水位线还没那么高呢,最顶上还有薄薄一层空气,要不然我也潜不过去。”
“不管怎么说,你也够牛逼的,胆儿也是真大。”
陆鸣比着大拇指赞叹道,“这要是换个人,肯定不敢下去,万一被暗河冲走了,那真是找都找不到。”
卫燃正准确说些什么,却听对方继续说道,“不过也真是多亏了你,如今刀叔叔和小西凤叔叔还有查叔叔都找到了,也总算是了了我爸的一桩心事,这件事他惦记了一辈子了。”
“陆...陆老师他...”
“唉!你是不知道”
陆鸣猛嘬了几口烟,喷云吐雾的说道,“自打我们兄弟姐妹几个记事起,几乎每年八一节都是在文山那个小院里过的,平时寒暑假,大家也是轮流去各家里过,或者就在那个小院里一住就是一整个假期。
我清宴大哥年纪最大,蔷薇姐行二,那时候他们就是小家长,管着我们写作业,带着我们玩,还监督我们各自洗衣服打扫卫生。
那时候每天都还有蜂蜜水喝,隔三差五,还能喝上刀伯伯送来的蜂王浆呢。”
说到这里,陆鸣却叹了口气,可打从98年的暑假开始,刀伯伯就再没有回来过来。那时候我清宴大哥几乎每周都写信往这边寄,要么就攒零花钱偷偷去打长途电话过来给看家的姜奶奶。
可直到王叔叔搬去了那个小院儿,他都没等来刀伯伯的回信。
也是从那时候起,我爸每年三月底就会请个长假,自己一个人来这边住上半个月,我听我妈说,有时候他会开着刀伯伯留下的卡车去周围的林子里,一去就是好几天不回来。
等再回去的时候,整个人也是胡子拉碴的跟丢了魂儿似的。”
在卫燃和杨哥的沉默中,陆鸣摘下头顶的奔尼帽在指尖转了转继续说道,“也是从那年开始,我们就再也没吃过刀伯伯带来的蜂王浆了,也再没有收到过他亲手做的帽子了。”
“当年...”
卫燃看了眼走在最前面,背影都因为雨幕有些模糊的查西凤,犹豫片刻后开口问道,“当年,刀班长没提过查西凤吗?”
“没有”
陆鸣摇了摇头,“别说查大哥,那么多年了,他都没说过他藏在哪了。
我记得98年之前,王叔叔曾经去找过刀叔叔,就是之前我们去过的那个村子,但是他根本就没找到。当时我爸说,刀伯伯要是想藏起来,就没人找得到他。”
是啊...
卫燃不由的再次看向最前面的查西凤,那个在战争中磨练出来的老侦察想躲,又怎么可能让人找到他?
“我听说你在毛子那边?”陆鸣没话找话般的问道。
“对,喀山。”卫燃心不在焉的答道,“我在那边读博。”
“王叔叔的女儿也在毛子那边读书”
陆鸣顺着话题说道,“不过她是在伊尔库茨克,就贝加尔湖边儿上。”
“哦,学什么的?”依旧在走神儿的卫燃随口问道。
“空间物理”
陆鸣嘴里冒出个卫燃听都没听过的专业名词,继而又补充道,“要不是这次时间紧张,她肯定也会回来。”
“你们兄弟姐妹几个还挺亲近”卫燃有一搭无一搭的说道。
“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的”
陆鸣一边说着,一边神色从容的掸掉了奔尼帽上附着的两只蚂蝗,随后将其重新戴在了头上。
短暂的闲聊过后,落在最后的三人也和前面的众人拉开了距离。
见状,三人纷纷弹飞烟头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得益于这两天时间临时开辟出来的山路,以及那些排雷学员提前在沿途搭建好的竹棚,众人在当天的下午四点左右,便冒着雨翻过了最后一座山,赶到了当初卫燃挖掘出来的洞口前。
这两天的时间里,当初仅仅只能勉强让卫燃钻出来的山洞已经被扩大到了足够一辆吉普车开进去都有富裕,就连洞口周围的树木杂草都进行了清理,并在平整了地面的同时,还垒砌了一道防洪的堤坝。
就像去接刀班长时一样,这次卫燃依旧没有凑上去,只是远远看着查西凤背着刀班长的遗骨,带着海东青等人钻进了山洞。
“我们回去吧”卫燃突兀的朝站在身旁的杨哥说道。
“现在?”杨哥诧异的看着卫燃。
“对,现在。”卫燃说话间却已经转身就往回走。
抬头看了眼天色,杨哥赶忙和洞口附近的守卫打了声招呼,随后快步追上了卫燃。
“不等他们了吗?”杨哥追上卫燃之后问道,“他们估计要在这儿休息一晚,我看查先生连帐篷都提前搭好了。”
“不等了”
卫燃摇了摇头,接着又像是生怕对方误会一样解释道,“就算没有我,查先生也能带他们来这里。没必要留下来等着他们的感谢了,他们也不用谢我,相反,应该我谢谢他们才对。”
说到这里,卫燃笑了笑,“既然如此,不如趁这个时候离开吧。看到他们找到了,我也安心了,可以回家了。不瞒你说,我从喀山赶回来开始,一直就没回家看看呢。”
“也好,不过这夜路可不好走。”杨哥提醒道。
“那就慢点走,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卫燃笑着回应一声,接着却加快了脚步。
杨哥见状笑了笑,将手里拎着的八一杠甩在肩头,也跟着加快了脚步。
这天晚上七点,没了拖累的二人悄无声息的返回了柑竹村,又连夜搭乘着杨哥驾驶的车子赶回了距离两国边境不过20公里远的河江市,住进了当地一家条件还算不错的酒店。
等到第二天一早,卫燃在蒙蒙细雨中告别了杨哥,独自穿过了两国的口岸,返回了另一端的天保,汇合了得到消息提前赶来等着的穗穗以及她的美女跟班儿们。
“我们这就回家?”穗穗不等卫燃关上车门,便开口问道,“我还等着看那些烈士回来呢。”
卫燃撞上了车门答道,“先回家吧,这边已经没有咱们的事情了。”
“也行”
穗穗似乎看出了什么,干脆的朝着负责开车的美女导游晚秋打了声招呼,“晚秋姐,麻烦送我们去机场吧。”
“好”美女晚秋话音未落,已经缓缓踩下了油门。
一路聊着跟随那些老兵去寻找战友的路上发生的事情,当车子眼瞅着就要开到机场的时候,一辆挂着军牌的越野车却朝着他们按了按喇叭,随后打着双闪停在了路边。
“怎么了?”本来靠着卫燃的肩膀快要睡着的穗穗迷迷瞪瞪的睁开眼睛,“到机场了?”
“快到了,等我下。”
卫燃说着,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迈步走了出去。
几乎同一时间,那辆军牌越野车的车门也被人从里面推开,紧接着,仅仅算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罗清晏也从里面钻了出来,径直走向了卫燃。
当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不足两米的时候,卫燃面带微笑的停住了脚步,紧随其后,罗清晏也在细雨斜风中停下脚步,抬手认真的朝着卫燃敬了个礼。
“卫燃同志”
罗清晏放下手臂,随后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个长条的迷彩布卷递给了卫燃,“感谢你帮我找到我的父亲!这...这是我的感谢,希望你能收下当作纪念!”
说着,罗清晏将手里的布卷双手递给了一脸意外的卫燃。
“这是我的父亲在我18岁那年送给我的奔尼帽”
罗清晏在卫燃迟疑的接过那个布卷的同时说道,“卫燃同志,送给你当作纪念吧,希望你能喜欢。”
“这...”
卫燃连忙说道,“不行,这太贵重了,你该好好保...”
“收下吧”
罗清晏歉意的说道,“前天我问过查大哥,他说你也只是收下了他两条烟两瓶酒和两箱蜜蜂。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感谢你,所以就把这顶帽子送给你吧。它虽然并不是多么贵重,至少能当个纪念。”
“这...也好!”
卫燃握紧了手里这份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礼物,“我收下这份礼物,如果未来哪一天,你想要回这件礼物,可以随时联系我,查先生有我的联系方式。”
“好”罗清晏干脆的应了下来。
“你也准备离开了吗?”卫燃斟酌着问道,“如果不该问的话,当我没说。”
“嗯”
罗清晏点了点头,迟疑片刻后还是额外补充道,“有任务,很急。”
“谢谢你”卫燃突兀的说道。
“谢我?”罗清晏一时没反应过来,“谢我做什么?”
“谢谢你们对我们提供的保护,谢谢你们创造的和平。”卫燃说着,还故意不伦不类的朝对方敬了个军礼,“还有,谢谢你的礼物,我非常喜欢。”
闻言,罗清晏脸上浮现出一个和当年的罗排长无比相似的憨厚笑容,再次抬手敬礼,“卫燃同志,祝归航一路畅通,再见。”
“再见”
卫燃放下手臂,最后和对方握了握手,目送着对方转身钻进了那辆军牌的越野车里,又目送着他们消失在了蒙蒙雨幕之中。
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礼物,卫燃在越来越灿烂的笑意中展开了那顶双面迷彩的奔尼帽,认真的将它戴在了自己的头上,挡住了潮湿的风,也挡住了冰凉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