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什么人?
顾泯很清楚。
他自己的身份,他一直都记得很清楚,即便知道他身份的那些人,几乎都已经死了,即便他从离开郢都的那一刻起,便再也没有告诉过别人自己的身份。
这数年里,不管是见谁,对谁说话,他都始终没有再提起过自己的身份,但不提起,并不代表着他便忘记了。
那事情是他最后也是最大的秘密,如何能够忘记。
“只要你还知道你是什么人,那么别人说你是什么人又有什么关系?”
阿桑苍白的脸上带着几抹淡然,还有几分难以捉摸的情绪,她就这样看着顾泯,然后又说道:“说点我平日里不想说的。”
“这个世上,你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要成为什么人。”
这句话真的很有道理,顾泯坚信不疑,但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又没有这么简单,就拿现在这件事来说,倘若他真的是大祁皇族,那么之后要为南楚复国,怎么来面对大祁?
一者是他血脉归属,一者是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却被大祁毁去的理由。
“我还记得,史书上写过,有两座前后相连的王朝,前面那座王朝的开国君主甚至还是后面那座王朝的开国君主的表哥。有如此血缘关系又如何,到了该推翻对方的王朝,执掌天下的时候,又何曾手软过,后面那位开国君主的二儿子更是杀了几个兄弟,骨血相残,方才成了一代雄主,此后史书上对他也不见得有多少骂名,反而多是赞誉。”
帝王之家,父子相残,兄弟相杀,这种事情,屡见不鲜。
那册史书顾泯也读过,那是留下来的真实故事,杀了表哥的那人建立了一座十分强大的王朝,杀了兄弟的那位甚至成为了历史上有名的明君。
“再说一句,你和他即便要有关系,也只有一个很浅显血脉关系,除去这个之外,还有什么呢,还有什么值得你纠结呢?”
换作以往,阿桑绝对不可能说这么多,因为她的脾气就是这样,可今天她发现自己的小师弟很有问题,在讲那个故事的时候,小师弟的手在微微颤抖,手颤抖倒是没什么大事,可若是那颗心也在抖呢?
她知道自己的小师弟是这个世上为数不多的绝对天才,也知道他的天才不仅来自他的天赋,还有他过人的心志。
除去天赋之外,心志是最重要的东西。
现在这个世间最强大的那些人里,或许并不是全部都是天才,但那些人全部都该是心志坚毅之辈。
阿桑也很明白,自己的小师弟要是那颗心出了问题,以后的路便会变短,不管这对他有什么影响,阿桑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因为那是她的小师弟。
所以她说了这么多。
自己的小师弟,自己这个当师姐的,要竭力护他周全。
顾泯看着阿桑,认真的说道:“师姐,我明白了。”
他说我明白了,但没有说清楚是明白了什么,是明白了那位大祁皇帝为什么要这样说,还是明白别的什么?
都没有说,他只是说我明白了。
阿桑笑了起来,“小师弟,你果然是个很不错的人。”
这不知道是几次夸奖了,但阿桑愿意说,顾泯也愿意听。
“那回柢山吧。”阿桑揉了揉眉头,有些疲倦的说道:“师父说咸商城是个旋涡,我之前没想过有这么麻烦,可这会儿才明白,的确如此,师父虽然很多话都没道理,但这句话说得不错。”
咸商城是个旋涡,尤其是对顾泯来说。
“现在就走?”顾泯小心翼翼的问道。
“火锅也吃了,人也差点死了,咸商城还有什么值得留下的理由?”
阿桑说道:“回柢山吧,以后无事也尽量不要离开了。”
顾泯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便点了点头
想要离开咸商城,自然不是难事,大祁皇帝没拦着,豫皇子还认为顾泯是他的门客,所以在顾泯表达了这个意思之后,很快一架马车便来到了庭院前。
师姐阿桑受了些伤,所以这一次回柢山,要用马车。
顾泯站在庭院前,咧嘴笑着问道:“师姐,这样会不会太慢了?”
阿桑自顾自钻进车厢里,“还可以,慢慢走,山就在那里,自然能走到。”
顾泯觉得有些道理,很开心的跟着师姐钻进了车厢。
车厢里,阿桑看着他,顾泯也看着阿桑。
“你进来做什么?”
“坐车走啊?”
“那么谁赶车呢?”
“啊……这样啊。”
顾泯钻出车厢,坐下之后拉住缰绳,马蹄声响起,马车朝着城门而去,不是很快,但就像是师姐说的那样,慢慢走,总归是有一天能够走到的。
马车从庭院前离开,走在咸商城的城里,很多百姓都看到了,但实际上盯着这驾马车的,还有很多双眼睛。
他们看着这驾马车,直到注视着马车真的离开了咸商城,只留下一道影子。
很多人看着那道影子,思绪万千。
……
……
皇宫里,大祁皇帝从那座大殿里走出来,这一次他穿着黑色的帝袍,整个人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看着极为严肃。
在他的身后,跪着六个人。
正好就是六个皇子。
没有人敢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父亲,也更没有人敢开口说些什么,他们所有人都清楚,自己的父皇,这位南陵真正的主人,从来不相信任何人,他对这个世间所有的事情认知,都来自于自己的判断。
他认为自己是对的,永远是对的。
他们也知道父皇为什么这个时候要召他们进宫,要让他们都跪着。
这里只有呼吸声,以及轻微的心跳声。
作为咸商城仅次于大祁皇帝的尊贵人物,六位皇子都知道了之前发生的事情,他们其中大部人都有了判断。
至少有三个人已经笃定顾泯就是那个遗失的皇子,就是那位小殿下,是他们的哥哥或者弟弟。
知道了这件事,他们心里当然有很多疑惑的,只是谁又敢在大祁皇帝面前问出来?
父子应该是这个世上最为亲近的关系之一,可是生在帝王家,却又不是这样了。
他们没有普通父子那般亲近,父慈子孝更是说不上,因为大祁皇帝不是普通人,他是很强大的修行者,而且他的基业也很大,皇子们常常在想,要是自己的父亲不是皇帝,只是最强的修行者,恐怕不会留下子嗣。
基于这个原因,他们之间当然谈不上亲近。
所以他们跪着的时候,想了很多。
“一群蠢货。”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祁皇帝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没有什么力量,也不决绝,就好像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而已。
更不像是骂人。
“父皇息怒!”
不管大祁皇帝是不是真的生气,但这句话绝对是不能少的,几位皇子异口同声。
这是做儿子的应该有的样子。
“谁做的?”
大祁皇帝在开口询问,虽然只有三个字,但谁都知道他问的是刺杀顾泯的事情,那件事一定会是六位皇子中的某个做的。
他们原本以为自己的父皇已经知道是谁,但却没有想到自家父皇还是开口问了出来。
没有人答话,因为没有人想要承担这个罪名。
即便承担了这个罪名也不会死,也不会有人愿意承担。
空气很安静,更像是让人喘不过气那般。
忽然,不远处有人轻声开口,“陛下,大宗正来了。”
是个小太监,他站得很远,不敢靠近,但这件事一定要禀报陛下才行。
大祁皇帝头也没回,只是平静说道:“让他等着。”
大宗正能够处理所有皇族,包括大祁皇帝,这是祖宗律法,不容置疑。
要处理皇族,要大祁皇帝愿意让他处理的时候。
要处理大祁皇帝,要大祁皇帝没办法拒绝的时候。
可这个时候,远不是这两种时候,所以大宗正就在外面等着,没有半点办法进入其中。
“朕不生气,对于你们,朕还能说什么呢?”
之前朝臣和百姓们都在讨论哪位皇子更受皇帝陛下喜爱,虽说都没有准确的说法,但总归有个先后顺序,当然这不管是谁在讨论,最不受皇帝喜欢的人一定都是豫皇子,这几乎没有什么争论。
可谁知道,这会儿大祁皇帝表露出来的意思,好像都是厌恶。
没有别的情绪。
“朕在等一个答案,难道你们就让朕一直等下去?”
大祁皇帝的嘴角略微有些嘲弄,不知道是对这些皇子还是对他自己。
六位皇子低着头,也没有人抬头。
这幅画面很诡异,就像是什么传说中的场景。
“姜淳。”
良久之后,大祁皇帝还是开口了,他转过身来,看着跪着的某个皇子。
被提到名字的那位皇子颤颤巍巍的抬起头来,小声道:“儿臣在。”
大祁皇帝六位皇子,五皇子名为姜淳。
“朕当初就不该给你起这个名字,可你为什么非要对得起这个名字,真是蠢。”
大祁皇帝微嘲说道:“有什么想说的?”
淳皇子犹豫了片刻,在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虽然知晓这会儿自己的父皇肯定是知道了自己做出的那些事情,但他依然决定不承认。
“启禀父皇,不是儿臣。”
他咬牙说道。
大祁皇帝看着他,没有什么情绪,然后他说道:“你觉得朕也蠢吗?”
“儿臣不敢,父皇是这南陵的主人,英明神武。”
大祁皇帝说道:“押去宗人府,朕不想再见到他。”
这话是对旁人说的,但最重要的还是后面半句,不想再见到这位皇子,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这位淳皇子从此便没争夺皇位的可能,只要大祁皇帝还活着,他就永远不可能再出来。
除非大祁皇帝改变想法。
可谁都知道,大祁皇帝哪里是那么轻易便改变想法的人。
这无疑是很严重的惩罚了。
没有审问,大祁皇帝这便一言而决,彰显他无比的权力。
其余几位皇子甚至连求情都不敢。
一个个跪着,没有人敢出声。
有太监走上前来,就要将淳皇子带走。
“父皇!”
淳皇子忽然咆哮道:“父皇你为了一个十几年都没见过的儿子,就要让您亲眼看着长大的儿子去宗人府度过这一生?”
淳皇子素来温和,但在这个时候也不得不如此了。
大祁皇帝看着他,没说话。
“父皇,你知道不是我,不是我啊!”
他明白,大祁皇帝既然能知道找人杀顾泯的就是他,也该知道真正授意他这么做的还有人。
之前他尚且还能扛下,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不想扛,也扛不住了。
“朕知道,又如何?”
大祁皇帝厌恶的说道:“朕惩处你,不为你所做的事情,只为你的愚蠢,你太蠢了,蠢到朕都没有耐心再多看你一眼,你为别人做挡箭牌,那人比你高明,朕姑且便多看他几眼,至于你,朕不想看了。”
是的,大祁皇帝决意惩处淳皇子,不是因为他派人刺杀顾泯,而是因为他太蠢了,之前他对顾泯说过,他当然还能活几十年,有精力去培养自己的接班人,但是他还是嫌弃淳皇子太蠢了。
他很不舒服。
所以决定将淳皇子踢出去。
这个时候,跪着的皇子们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那所谓的皇子的试炼其实不是进入大能洞府的事情,而是这些年一直都在进行的。
这咸商城发生任何大事,有牵扯到他们的,他们都必须做出选择,在这一次次选择中,有时候做错了些事情,便会引来大祁皇帝的不满,从而丧失继续的资格。
就像如今的淳皇子,在他诞生的十几年之后,他在今日退出了这个舞台。
有人庆幸,是因为少了一个皇子,他们成功的几率就又大了些,有的人担忧,因为害怕自己成为下一个被踢出去的人。
没有人舍得皇位。
但这场不知道还会持续多少年的试炼,却只有一个考官。
那个人是他们的父皇。
什么事情,他都能一言而决。
想到这里,几位皇子都有些恐惧。
“回去吧。”
示意太监将淳皇子带走,大祁皇帝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然后他转身走回大殿,等着见大宗正。
几位皇子仍旧高呼,“恭送父皇!”
然后这才起身,然后退去。
几位皇子走在宫道里,很沉默。
淳皇子没有说完的话他们都知道是什么,那个背后的人一定是他们五个之一,可是大祁皇帝不想听,所以他们都不知道。
但很多人都有了猜测。
豫皇子走在所有人后面。
“四哥。”
章皇子忽然停下,然后主动开口。
豫皇子一怔,然后停下。
章皇子开门见山说道:“四哥也不认为顾泯是父皇的儿子吧。”
豫皇子看着自己这个六弟,想了想之后,然后说道:“顾先生不像。”
章皇子笑了起来,一边走一边说道:“我也觉得不是,父皇的心思从来都难猜,这次这么主动,又是请进宫又是传出风声的,这可不像是父皇。”
豫皇子苦涩一笑,“你敢说你了解父皇?”
按理说这身为大祁皇帝的儿子,肯定是最了解大祁皇帝的,可事实上呢?
他们要是真的了解,也就不用这些年里步步为营,走一步都要深思熟虑了。
“所以四哥,这一次就真的什么都没做?”
章皇子意味深长的开口,这才是他想说的事情。
只是他等来的就只是沉默,豫皇子沉默着没说话,直到离开宫道,走向宫门,他也什么都没说。
直到回到了车厢里,豫皇子才皱起眉头。
他们只是猜测,猜测到底谁才是那个皇子,虽说他不认为顾泯就是那个皇子,但这世上最多的不就是所谓的例外吗?
“你要真是,我会杀了你的。”
……
……
大宗正的白发被风吹了很久,然后被一个小太监领进了一座大殿。
那位大祁皇帝坐着等他。
“陛下,那个孩子来路不正,不能要!”
大宗正啪的一声跪下,苍老的声音在这座大殿里游荡。
很可惜的是,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大殿里都没有回应,那位大祁皇帝没有说话。
——
马车缓缓驶向远处,离开咸商城,沿着官道而行,没有要多少时间,便进入了一座小镇当中。
这是距离咸商城最近的小镇,有很多人,说是小镇,其实这看着和某座小郡城都差不多了。
顾泯驾车,停在了一家酒肆前。
阿桑说道:“喝酒。”
顾泯点头说道:“好。”
于是两个人便从马车里走下来,走进了那家酒肆里。
酒肆不大,酒客也不多,柜台前有个中年妇人打瞌睡。
顾泯去敲了敲柜台,中年妇人这才忽然惊醒,她正有些生气,就要开口骂人,可看到顾泯相貌之后,忽然便笑了起来。
“这哪里来的小哥,生得这么好看,要喝点什么,姐姐请客。”
长得好看的人,自然待遇会很好。
这妇人的一开口,很快便引来了许多人的目光。
阿桑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揉了揉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