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军给孩子们上课是非常任性的,老朋友一来,今天剩下的时间全是自习。
山神庙小学两年一次招生,也不管啥法定入学年龄,反正你今年没报名读一年级,那么就得再等两年才能读书。
30多个孩子被分为两个班,一个班二年级,一个班四年级。等到明年,四年级的学生会去镇上读书,然后聂军教的学生,就变成了一年级和三年级——教育局的领导虽然特批山神庙小学不用并校,但规定五年级及以上学生必须去镇中心校。
聂军对此表示支持,因为孩子太多他教不过来,一人教两个班已经够呛了。
学校连正规的课程表都没有,每节课教什么全凭聂军做主,什么时候放学也由他来决定。如果聂军哪天有事,可以宣布全校放假,如果聂军哪天没事,可以上课到天黑。反正家长们也不会来催,天黑放学路上摔了也不找老师麻烦,家长们只会说一句话:“聂老师,孩子不听话就往死里打!”
每次有孩子在学校被聂军打了,回到家里也不敢告状,因为告状的结果是再被父母打一顿。
甚至连山神庙围墙内外的农作物,都是学生们帮着聂军种下的,美名其曰“劳动实践课”。哪天聂大仙感觉地里该除草施肥了,就在教室里说:“明天上午劳动实践,记得带镰刀、锄头、粪瓢来学校!”
宋维扬对那些耕地颇感兴趣,问道:“都是庙产吗?”
聂军点头说:“都是庙产,共有两亩耕地,还要照章缴纳农税,但不用交提留款。”
新中国对于寺庙道观的财产,是给予法律保护的,包括耕地在内。就拿少林寺来说,新中国建立时有寺田21倾,土改之后被允许留下28亩地,由僧人自耕自种,每年应向政府缴纳公粮376斤小麦。
至于聂军所说的提留款,俗称“三提五统”。
提留款由村里征收,村里要搞公共项目,或者是集体管理费用,都靠农民缴纳的提留款来负担。
统筹款由乡镇征收,村里修路、民兵训练、孤寡优抚,都通过农民交的统筹款解决。甚至是山神庙小学的老师工资、购买粉笔,也在统筹款里支付,只不过镇政府经常拖欠罢了。
90年代中国的农民日子不好过,并非需要交的农税太多,而是“三提五统”负担沉重。这玩意儿征收上限有明文规定,但村镇一级却不管那么多,巧立名目整出花样百出的提留、统筹款项。
聂道长的小日子过得不错,他并非村民,而是有道籍的道士,只需交庙田农税,不用交提留款。
周正宇说:“你小子,怎么闷着不吭声?老宋、老丁、老彭现在都是有钱人,随便让他们捐点款,村里的情况一下子就改善了。”
聂军笑道:“人必自助而天助之,捐款帮得了一时,难道能帮一世吗?这里也没啥矿产资源,土特产拿出去也不受欢迎,只能老实种地或者外出打工。说实话,农民的日子这两年好过了很多,中央消减农业税的政策,今年初就普及到这边。不仅农税变少了,三提五统也不敢乱征了,农民负担已经没那么大。庙里有电视,我平时经常看新闻,估计用不了两年就能全面取消农业税。”
聂军带着众人在庙里四处转悠,边走边说道:“换成消减农业税以前,村民是肯定不同意修路的,他们每天种地都忙不过来,农闲时候还要下山打零工。但现在农民负担减轻了,正好有精力一起修路。我琢磨吧,等把路修好了,四轮机动车能进来了,日子肯定一天比一天好。”
此处的围墙已经被推倒,墙内墙外都种着玉米,并且已经到了收割季节,只留下一个个玉米杆桩子。
越过这块玉米地,能够看到村民牵着马儿,驼运粮食慢悠悠走过。这种滇马身材非常矮小,乍看跟驴差不多,用来当战马打仗不行,但在山地运货却非常给力。
林卓韵身上始终有一种小姿情调,她看着远去的马儿说:“如果抛开物质条件不论,这里倒有点像世外桃源。田野阡陌,民风淳朴,没有城市里那么多烦心事。”
聂军顿时笑起来:“有句话叫‘仓廪实而知礼节’,还有句话叫‘穷山恶水出刁民’。你千万别想着有什么民风淳朴的乡村,这里全是刁民,一个比一个让人头疼。想要在村里干什么正事儿,你得比农民更奸猾才行。他们的这种‘刁’,是鼠目寸光的‘刁’,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能打破头。我要是老老实实代课,日子久了他们肯定认为是应该的。所以我就逼他们,让他们去修路,两年之内修不好我就走人。还让学生帮着我种地,使唤学生干这干那,就是让他们觉得我不是好说话的。我越这样做,我越不好说话,他们反而越尊重我。”
“还有这种事?”林卓韵感觉被刷新三观,她虽然聪明有见识,却对真正的农村毫无了解。
聂军指着眼前的玉米地:“就拿这块地来说,紧挨着村里一个叫张大明的地。老住持没生病的时候屁事没有,等老住持一住进医院,我来接管山神庙,张大明立即就乱来了。他带着全家连夜搬开石头,把充当耕地界碑的碎石块,直接朝庙田移了两米多,明目张胆的侵占老子的地皮!”
李耀林的老婆似乎很喜欢八卦,连忙问道:“那你怎么解决的?报警?还是找村干部?”
“哪用得着报官,”聂军牛逼轰轰的说,“老子提着一根扁担,直接上门讨说法。张大明在村里很横,拉着儿子、兄弟要打我,结果被我用扁担干翻了七八个。早上打的,当天下午,他们就老老实实的把石块给我搬回去!”
“牛逼,牛逼!”丁明竖起大拇指。
李耀林说:“也没几分地,用得着打人嘛。”
聂军说道:“性质不一样,如果是我自己的地,他们随便怎么乱来都可以,种出来的东西能值几个钱?但这是庙田,是老住持托付给我的,不能在我手里越变越少。”
彭胜利被热得脱下西装,忍不住提出疑问:“不是和尚庙,道士观吗?怎么道家的也叫庙,而且管事的叫住持?我记得叫庙祝吧?”
这是聂军读研究生时的专业,他当场科普道:“‘庙’最初专指用于祭祀祖宗的地方,所以有‘宗庙’一词。秦汉时期,原始的神社也渐渐被称为‘庙’,比如土地庙什么的,这些都被道教继承下来。”
“‘庙’是专用于祭祀鬼神的地方,而非特殊的宗教场所,孔庙,关帝庙,财神庙,都用于供奉死去的贤者名人。就拿道教的正一派来说,北方大本营是京城东岳庙,盛海大本营是盛海城隍庙。”
“佛教的驻地应该称‘寺’,和尚庙只是个俗称。不过随着时间发展都不讲究了,比如全国就有很多‘观音庙’,而且被官方部门编辑在册。”
“至于庙祝,那是庙里专门管香火的。有些庙祝是正规道士,有些庙祝只是没出家的居士。”
彭胜利颇为好学的问道:“那住持呢?我记得佛寺也有住持。不过佛寺里又有方丈,方丈跟住持是啥关系?”
聂军解释说:“方丈、住持或许以前是佛家或道家的专用,但早就混杂了,佛寺可以有住持,道观也可以有方丈。你可以这样理解,方丈属于总经理,住持属于店长。一个方丈能管好几个寺观,但一个住持只能管一个寺观。甚至只要德高望重,不管道家佛家,即便只是院中长老,也能称之为方丈,说白了就是精神领袖。有些寺观既没有方丈,也没有住持,但是有监院来当负责人。方丈、住持和监院同时并存的地方,你可以参考法国政府,方丈或住持是总统,监院是总理,但真正管事儿的是总理。也有可能方丈是总统,住持是总理,但没有设置监院。”
“好复杂。”彭胜利笑道。
聂军说:“确实很复杂,全国各地各教派都不一样。”
“你在北大读硕士就学这些?”周正宇问。
“这些只是基本知识。”聂军道。
聂军带着众人继续参观,指着一处偏殿说:“那里就是我住的地方,以前跟老住持一起住,老住持生病住院之后,就剩我一个人了。正一道是可以娶妻生子的,老住持的父亲也是住持,而且是在抗战中负伤的游击队员。老人家44年负伤残疾之后,就留在村里娶妻生子了。后来山神庙被新中国认定为正宗道家庙宇,土改时还留了庙田,但村干部不能再当住持,于是老人家就入籍成了道士,管理着这座山神庙,又把山神庙传给了儿子。”
林卓韵问:“那上一代住持没有后代吗?”
聂军笑道:“有啊。老住持的妻子十多年前就去世了,生了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女儿都嫁出去了,儿子在沿海打工,不愿回村里接管山神庙,毕竟这破庙连香火都没有。倒是老住持的孙子,如今正在山神庙小学读四年级。”
“要帮忙吗?”宋维扬问。
“不用,”聂军摇头道,“如果这里有条件建工厂,或者有什么好的土特产,我早就请你们帮忙了。但这里什么都没有,你们帮忙也顶多捐款,我不想村里人变成靠捐款吃饭的废物。他们能够自力更生,只不过比较穷而已,比那些真正的贫困山村好多了。我在这里也待不了几年,等村里把下山的路修好,你们倒是可以捐一辆小巴,用来接送孩子们去镇上读书,到时候山神庙小学直接废弃就是。”
宋维扬问:“那你离开这里之后,打算干什么?”
聂军说:“去享受花花世界呗。你可以拉兄弟一把,给我弄个盛海城隍庙居家道士的编制。那里香火鼎盛油水足,我每天去庙里上班打卡,下班还能回家陪老婆孩子。当然,前提是先要找个女人结婚。哈哈。”
临近放学时间,聂军回到教室里,扔了几张钞票给一个学生:“让你爸给我捉一只鸡、一只鸭来,顺便可以帮我杀了清洗干净。”
接了老师的差事,那学生颇为高兴,背着书包就往家里跑。
聂军亲自下厨,除了鸡鸭之外,还炒了几盘小菜,甚至从床底下拿出一坛酒,笑嘻嘻说:“老住持留下的陈酿,他舍不得喝,都被我霍霍了。你们要是再晚来半年,可就没机会享受这坛酒了。”
正一派的道士,可以娶妻、吃肉、喝酒,只不过原则上不提倡而已。
聂军过得还真不算清苦,这家伙经常开荤打牙祭,一个人在山里喝小酒喝得美滋滋。至于钱财,他父辈祖辈都是军人,老妈经常汇钱过来,每年要来山里看他两三次,每次的主要目的就是催婚,让他赶紧下山找个女朋友。
这家伙甚至把电脑都搬进山了,目前正在写一篇关于传统道庙的论文,阐述中国原始神社的发展变迁,着重探讨像本村山神庙这种假托神灵、实为祭祀先祖的现象,需要资料会让自己读硕士时的同学寄来,有时也会自己回城里搜集资料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