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时间内,父亲是不可能被捞出来的。他犯的事太大,已经惊动了省里,没人敢给他翻案。
1993年这个时间段很尴尬,中央在『摸』着石头过河,民间也在莽着头『乱』冲。举国上下都知道必须改革,但怎么改革,改革到哪种程度,那是谁也搞不清楚的。
而国企这一块,又是最敏感的地带,撞上了绝无幸免。
宋维扬想让父亲快点出狱,只有一个办法可行,那就是壮大宋家的力量,争取减刑、减刑、再减刑。
审判结束了十多分钟,直到工作人员清场,郭晓兰才神情恍惚的离席,脚下一个踉跄,宋维扬和大哥连忙搀扶。
“妈,别担心,还可以争取减刑。”宋维扬安慰道。
郭晓兰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她点头说:“妈知道,你要努力读书,明年就要高考了。”
宋其志倒是心大,开导母亲和弟弟:“以后家里有我呢,等爸三五年出来,咱们还可以东山再起!”
宋大哥的笑容没能持续多久,他很快就被法院门口的情况给惊住了。
厂里工人来了几十号,还有跟罐头厂合作的企业、果农、经销商正堵在那里,密密麻麻估计有100多人。一看到宋家人出来,这些讨债者立即围上前,纷纷叫嚷:
“宋厂长,工资先给我们结了吧。”
“宋老板,你的罐头根本卖不掉,货款怎么也要退一部分。”
“宋老板,去年你收的甜橘还没给钱呢。”
“宋厂长,你采购的罐头瓶有两个季度没结款了。”
“……”
这些人都知道宋家败落了,再不跑来要钱,以后就没有任何机会。
面对100多号讨债者堵路,旁边还有记者及群众围观,宋大哥也不敢『乱』发兵痞脾气,只能硬着头皮大声许诺:“钱,我一定会想办法,就算是砸锅卖铁,我也会把大家的钱给还上!”
众人里三层外三层,将宋其志团团围住,生怕他跑掉,催促道:“宋厂长,我们跟着你一起去弄钱。”
宋其志哪有办法弄钱啊,他只能忽悠说:“请大家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
“时间我们有的是,我们要钱!”
“就是,每次都拖时间,今天别想再跑了!”
“不给钱,就偿命!”
“……”
上辈子,大哥打算跟妻子离婚,想把家里仅剩的几万现金交给老婆带走,并让老婆暗中照顾母亲和弟弟。但大嫂死活不同意,而且还在大哥意外去世后,靠批发服装赡养精神失常的婆婆,抚养年幼的儿子,资助宋维扬读完大学,甚至将宋家的几百万欠款偿还大半。
宋维扬回想起母亲的衰老憔悴,回想起大嫂的含辛茹苦,前世的一幕幕都清晰浮现在他眼前。
或许,老天给他重生的机会,就是让他回来补偿家人吧。
眼见讨债者『逼』迫过来,已经开始跟大哥拉扯纠缠了,宋维扬深吸一口气,硬『插』到中间说:“大家别动手,咱们文明说话。钱没问题,我来还,但要给我半年时间!”
“这谁啊?”
“宋家老二,还在读书,我以前见过。”
“屁都不懂的学生娃,快滚一边去!”
“……”
宋大哥一把将宋维扬拉回来,急道:“小弟,你别捣『乱』,一切我来负责。”
母亲郭晓兰也说:“扬扬别闹了,回去安心读书!”
在众人眼中,宋维扬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但这个傻小子,却没把几百万债务当回事,拍胸膛大喊道:“我可以立下军令状,给你们写保证书。只要半年之内我不能还债,就把命赔给你们!”
军令状,一个极赋年代感的词汇,比符咒发誓什么的更接地气。
一个讨债者冷笑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我只要钱!”
“对,我们只要钱!”
郭晓兰连忙争辩:“要钱也得给我们时间慢慢筹啊!”
之前那人激动道:“早给你们时间了,自从宋老板被抓,罐头厂的货款就一分钱没到,都好几个月了!”
另一个讨债者说:“郭姐,我知道宋老板是冤枉的。宋家一手建起酒厂,财源滚滚,现在却被『政府』充公,只剩个赔钱的罐头厂在手里,你们心里也很委屈。但也要站在我们的角度想一想,我们玻璃厂是小本买卖,全厂就等着那几十万货款发工资啊!”
“你们这样『逼』就能拿到钱吗?”
没等母亲再说话,宋维扬突然厉声道,“告诉你们,现在罐头厂欠了三百多万,这还不算银行贷款,但宋家只有几万块钱现金,银行账户早就被冻结了!你们现在有100多号人,加上今天没来的就更多,几万块钱平均分下来能拿到多少?一个人最多分到百十来块!”
先前那人说:“那你说怎么办?把欠款给免了?”
宋维扬立即说:“我爸是容平市最成功的企业家,我是他儿子,你们敢不敢赌一把,赌我在半年内把几万块变成几百万!赌赢了,你们就能拿回欠款,我还照付利息。赌输了,每人也只亏那百十来块!现在做一个选择吧,到底是把宋家往死里『逼』,每人分点钱了事,还是搏一搏拿回全部的欠款和利息!!”
众人面面相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方面,他们确实认为强『逼』也没结果,几万块钱根本就不够分;另一方面,他们又稀里糊涂的被宋维扬所感染,因为那表情和语气都太自信了,跟曾经叱咤风云的大企业家宋述民太像了。
宋述民虽然已锒铛入狱,但他的名声摆在那里,人们打心里还留着几分敬畏和佩服。作为宋述民的儿子,即便宋维扬还只是个学生,债主们依然下意识的就生出莫名信任感。
这是一个相信奇迹的年代,社会上暴富的新闻层出不穷。
或许,宋家真能翻身呢?
当然,也有人不这么想,比如罐头厂的工人。
这些工人的工资并不高,只被积欠了几个月薪水,拢共加起来也就每人一两千块钱。
“别说那么多,把工资先给我们结了!”工人们嚷嚷道。
之前是微笑许诺,现在直接变成威胁,宋维扬眯眼冷笑道:“不给我机会是吧?那咱们就鱼死网破,我明天就去申请破产,拍卖工厂的固定资产还债。按照法律规定,首先该还的是银行贷款,接着才是欠你们那三百万!这些钱是按比例偿还的,普通工人最多能分到十几块钱工资!而且,到了那个时候,宋家就能合理避债,你们再来讨债就是违法的!”
工人们瞬间傻眼,他们都不知道还能这么玩,更不知道工人工资优先于社会债务——当然,银行贷款更优先,这点宋维扬没有骗人。
虽然中国在80年代就有了《破产法》,但到90年代初才允许私营企业破产,现在都还没有流行起来,甚至一些地方『政府』根本不同意私企破产。
以至于,上辈子宋家居然没想过申请破产。直到宋大哥死后半年,法院和银行才联手清盘搞拍卖,结果地皮和机器居然流拍,闲置十年才有地产商买下来搞开发。
先是承诺讲道理,接着又是活生生的威胁,这些讨债者终于被宋维扬“说服”了。
他们是真怕宋家玩破产把戏啊!
“好,我们就信你一回!”债务最多的玻璃器皿厂讨债者突然表态,罐头厂欠了他们整整80多万,强『逼』也不可能拿足货款。
“明智的选择!”宋维扬微笑道。
他必须笑出来,让人相信他有能力还钱,父亲入狱的悲伤只能暂时放到一边。
这些人也没要宋维扬写什么保证书,带着复杂的心情各自散去,三三两两,议论纷纷。
郭晓兰看了一眼还没走的记者群众,低声道:“我们也回去。”
……
一个十七岁的高中学生,口口声声说自己能半年赚到几百万,换成谁都不会相信。
那些讨债者不相信,他们只是被破产威胁给吓住了,害怕到时候一分钱都拿不到——在90年代中期,中国突然刮起一阵破产『潮』,大部分都在玩“假破产,真逃债”的把戏。
宋维扬的家人也不相信,回到家里后,母亲和大哥皱眉枯坐,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快速弄钱的办法。
“哥,罐头厂还能开工吗?”宋维扬问。
宋其志郁闷道:“还开什么工?仓库都堆满了。我这两个月一直在跑市场,广告费砸下去好几十万,但厂里的罐头根本就卖不出去。”
宋维扬开始帮大哥整理思路:“哥,你有没有想过,咱家的罐头为什么卖不出去?”
宋其志说:“以前送礼,都送麦『乳』精和罐头。现在送礼,改送保健品了,罐头只有少部分农民才拿来当礼品。还有啊,我听说欧美联手对中国罐头反倾销,那些罐头大企业没法外销,就在国内搞降价竞争圈地盘,中小型罐头厂被『逼』得只能等死。”
宋维扬分析道:“也就是说,竞争压力在增大,而市场规模却在减小。”
“所以没辙!”宋其志摊手道。
宋维扬说:“那你有没有想过,更改罐头产品的定位?我们不把罐头当礼品卖,而是日常消费品。”
“没用的,”宋其志连连摇头,“谁买罐头吃着玩啊?有那点闲钱,还不如买饮料,买饼干和糖果。”
宋维扬又说:“我们可以……”
“别说了,”宋其志不想再讨论,“罐头厂是肯定没救的,不止是咱家的厂子,整个中国的罐头厂都这样。小弟,我知道你想帮家里,但很多东西你不懂。你还是安心读,明年考个好大学,毕业了去大城市进外企上班,那样才能活得体面。”
宋维扬还想再说,但大哥已经和母亲商量对策去了,家里根本就不相信他的能力。
讨论一阵,母亲开始疯狂打电话:
“喂,我找杨厂长……我是嘉丰酒业的郭晓兰……杨厂长不在啊……那好,我回头再打过来。”
“喂,张行长,我是郭晓兰……你要开会啊……那行,改天再说。”
“喂,李经理……”
郭晓兰一口气打了十多个电话,都是以前关系较近的朋友,结果很明显,一分钱没有借到。
大嫂蔡芳华已经带着儿子从医院回来,她说:“要不我回娘家问问?”
郭晓兰摇头道:“亲家公做派端正,他估计也没存几个钱。”
蔡芳华的父亲以前也是国企厂长,但三年前就退休了,娘家只剩个哥哥在档案局的清水衙门做事。
宋大哥抽着烟,无奈道:“干脆申请破产吧。”
母亲有些意动,担忧道:“就怕『政府』不批准,咱们市还没有私企破产的先例。”
宋大哥说:“虽然人走茶凉,但爸的面子还留着几分。活动活动关系,申请破产应该不难。”
母亲拍板道:“我明天就去找领导!”
宋维扬没有再说话,任他说破了天,家人也不会相信他真有那本事。他唯一的贡献,就是提出了破产的办法,至少给母亲和哥哥留下一条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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