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大而好用机权,善笼络朝士。”————————
初平三年十二月初六。
经过大半年的时间,中间遇到无数波折、每每让人如履薄冰的使臣团,终于从关东安然返回至长安。从四处战『乱』、饿殍遍地的关东回到百姓虽仍是面带饥『色』,但至少安宁而富有生机的关中,这支使团真有恍如隔世的感慨。
刘虞等人到的时候,难得是个少有的晴朗日子,天空灰蒙透着白亮,四野无风,皑皑白雪覆盖了城外的阡陌畎亩。
在长安城外的长亭,刘虞隔老远就听到迎宾的黄门鼓吹发出的音乐,等来到近处,他忙挑开车帘,见到的竟是数百人列队相迎。英武不凡的兵卫们肃立两旁,司徒马日磾等人则身着袍服,立在队前。他们身边,还有很多刘虞不认识的、或是早已陌生的卿臣。
司徒、录尚书事马日磾缓缓地拨众而出,来到队伍最前面。他穿一袭玄『色』袍服,一件厚厚的大氅披在他的身上,就像是厚雪披在枯瘦的树干上。
刘虞与赵岐、裴茂等人款款下车,与马日磾所带的迎接队伍走到一起。
“虽然是沾了天使的光,但无功之人,如何能受此大礼?实在是愧煞我了。”刘虞对着马日磾深施一礼,然后他抬头望着对方,只见马日磾颀长清癯,脸上略带有矜持又礼貌的笑意,端的是一副儒雅之相。
只是刘虞却未曾从马日磾身上看出丝毫能臣应有的干练与精明,这让他心里略微有些失望,朝廷的宰辅,竟是这样子的么……
马日磾与赵岐等人打了招呼后,看到了刘虞,凑上前热情地说道:“刘伯安,你来得正是时侯。如今天子亲理万机、朝廷励精为治,将一洗宿弊、大有作为。上有明君,下有贤臣,如今你我同朝为官,是该携手共商国事了!”
这时,对方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令刘虞心头一跳。
然后马日磾挺直腰背,朗声说道:“诸君入城后稍作歇息,沐浴更衣,一会宫中自会有人前来邀迎——陛下在温室殿要设宴款待诸君。”
马日磾挥手叫来了内谒者令李坚,吩咐他开始宣诏,内容是封太仆赵岐为都亭侯、拜侍御史裴茂为谒者仆『射』,以嘉有功。
这些诏书大都是颁给赵岐、裴茂这些使臣的,与刘虞这些人没有关系,但按规矩,他们依然得稽首听诏。
冗长的仪式过后,马日磾又看向刘虞,温言道:“仪节如此,此间过后,你我再一絮阔别!”
“诺、诺。”刘虞小心的应付着马日磾的热情,好在马日磾浅尝辄止的说完这些话后,便不再刻意的去接近他。刘虞不由得松了口气,他初来乍到,实在不宜在弄清局势前随便掺和。
只是这马日磾的言语与热情实在是太过反常,让他不得不对此留心警惕。
一旁的赵岐也在随后靠近刘虞,和颜悦『色』的说道:“马翁叔向来待人和善,博达仁厚,是个极好相处的人。伯安久在外职,鲜少入朝,不熟悉此人秉『性』也在情理之中,还请勿怪就是。”
赵岐是马日磾的姑父,二者本来关系冷淡。由于在罢黜王允的那场政变风波中,马日磾曾出手搭救过赵岐的侄子赵戬,投桃报李之下,赵岐与马日磾关系迅速回暖,并且代表关西士人与另一名帝师桓典分庭抗礼。
有了赵岐这话,似乎为马日磾适才的行为解了围,刘虞也点头认同了对方的这个说辞。赵岐在士林中的名望远大于他,刘虞不得不颔首微笑,一事尊重:“赵公的侄子如今何在?”
一直呵呵笑着的赵岐忽然沉下了脸『色』,他压着嗓子说道:“早已辞官随往并州了,刘公若是有意,烦请照料一二。”
“喔。”刘虞似是而非的点了点头,没有如赵岐所愿给出任何承诺,只随口敷衍道:“应是如此,应是如此!”
众人打宣平门入城,刘虞走在队伍前列,时不时的与若干熟悉又陌生的卿臣说些应付的话,他自打入仕以来,除了短时间做过宗正以外,其余的时候都是在地方打转。
这一次入朝,他本是满怀期待,欲有所作为的,可如今……刘虞只觉心里沉甸甸的,他抬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一丝忧虑不由得浮上眉间。
司马朗和司马懿、赵威孙等人跟在队伍的最后方,司马朗听闻来迎接的是颇有清名的马日磾,起初也是兴趣盎然的站在人群后头,仔细端详着这位在传闻中曾参与定策诛董、主持罢黜王允等一系列政争风波的司徒所持之仪态神『色』。
没想到在乍看了几眼后,司马朗清楚的发现马日磾无论样貌、举止、还是仪态,都与他心中所想的大相径庭。
众人奉诏高呼之际,他悄然转过身去,对司马懿不以为然地小声说道:
“干臣如此,也难怪天子威权益重。”
“阿兄这么简单就能做出评定了?”司马懿眉头一扬,笑起问道。
司马朗摇了摇头,与司马懿两人回到车驾上,车辆开始缓缓行驶,在庞大的队伍中随从入城。对司马懿刚才的问询,他又想起马日磾的举动,不由得说道:“刘公固然是一时能臣,可马公也犯不着如此亲近,有失分寸。”
“殊知这不是马公的深谋虑计?”司马懿少有智略,论才计,绝不输于成年人。尤其是对于分析人与人之间的利益关系、通过细枝末节从而察觉出深层次的东西,更是无比精通。他此刻想了想,忽然说道:“兴许是有什么事,让这位如芒在背,不得不先行笼络刘公,以壮声势。”
“自盐铁大论之后,朝廷一直都很平静。”司马朗仔细回想了一下司马防给他的信件,并没有发现什么朝廷近来出了什么大事:“莫非,这事出自省中、或是尚书台,甚至连阿翁都不知道?”
为了保证私密,司马朗用‘省中’来代指皇帝,他想的是,除非是皇帝以及那几个录尚书事的宰辅之间发生了什么要事,未有外传,不然他父亲司马防贵为执金吾,不可能不知道。
不过这事司马朗想反了,让马日磾急切的需要笼络刘虞的事并不是发生于朝廷内部,而是发生在外部。
“我明白了。”司马懿轻松地笑了,像是解决了一个疑难:“这事出在我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