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猎人终日驰驱践蹂于草茅之中,搜求伏兔而搏之,不待其自投于罗网而后取也。”————————
长安城东北,宣平里。
在一处小小的府邸门前,神『色』匆匆的尹忠自马车上走出,在小心观看四周形势后,他亲自上前叩响门扉。
门很快被打开,见到来者,开门那人顿时一惊:“不是说让你少来么?”
“实在是事情紧急,不然我也不会叨扰先生。”
那人不好将尹忠拒之门外,且放他进去了。
这间宅邸并不大,正对着门口的就是主屋,屋后连接着左右廊房,一边是厕所、一边是牲棚。尹忠走在庑廊上,隐隐听见几声悠长的哞叫,似乎在棚子里圈养着一头牛。
此处似乎比上次来时多了些陌生人,尹忠小心的看着四处逡巡的精悍人士,虽然明知这些都是自己人,但还是不免有些胆战。
尹忠一直以来都反对跟黄巾贼搭上关系,这无异于是与虎谋皮,只是那人执意如此,尹忠也不好说什么。
屋内坐着两个人,一个文士气定神闲的跪坐在榻上,手中正握着一册书,在他身前则跪坐着一名老道。
这老道正徒手捧着一只圆形铜壶,这铜壶名唤钟器,也就是所谓的‘万钟于我何加焉’的钟。老道将这个钟内盛着的黄酒倾倒在案上放着的一只犀牛尊内,那酒还冒着腾腾的水汽,好像是刚烫热不久。
文士在一旁暗暗惊奇,想不到这老道看上去又老又瘦,竟然能徒手拿起发烫的钟器而面『色』不改。他开口夸赞道:“天下奇人异士,各怀技艺,像你这样徒手捧发烫的器皿,还能游刃有余的,无论是看多少次都是这么让人惊奇。”
“这只是小伎俩而已,何足道哉。”老道从犀牛尊中舀了一勺酒,倒入自己面前的漆碗里,小口啜饮了起来。
“青牛先生可是大贤良师的亲传弟子,哪里是只会小伎俩的人物。”文士慢悠悠说道。
自从闾里行刺失败后,青牛角便带着手下四处躲藏,后来在官府的步步紧『逼』之下,他只得放弃了原本的据点,全部藏进眼前这个文士的居处。
听到对方话里有刺,青牛角心里不悦,想着自己好歹也是得到过大贤良师的嫡传,又曾是董卓手下亲信的座上宾,哪里能让一个背主弑主的小人讥讽?他当即说道:“彼此彼此,都是累累若丧家之狗罢了。”
“哼。”那文士怫然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若不是我给你提供托身之所,你现在恐怕已经在廷尉狱吃尽苦头了。”
“整日待在这里,门户不得出入,与囹圄牢狱有何区别?”青牛角说道:“你信誓旦旦说胡轸将带大军至长安,到时候劫夺天子,把控朝廷,官爵名禄少不得我们。但现在呢?自打他们在新丰胜了一仗之后,毫无进取之意,在霸陵逡巡而不敢进,我看他们心里还是畏惧这小朝廷,仍然有侥幸之心。”
这番话其实早在那文士心中盘桓数日,若是有侥幸求饶之心,在胜了一仗后,应当立即奉上降表给朝廷,可是叛军却毫无动静。
若是执意要攻下长安,可每日行军速度却比乌龟还慢。文士饶是自诩多智,面对这种情况仍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以然。
青牛角接着说道:“你说只要照胡轸他们的安排,扰『乱』朝局,等到大军来时,必将各有封赏。就是因为信了你们的胡话,当日在北焕里不知折损了我多少手下,这倒也罢,我等蛰伏起来等大军攻城就好。谁知你忍不住趁着王允被免,暗中兴起风浪来,闹得如今寸步不能出的境况。你说,我是该恨你,还是该对你的收留感激不尽?”
文士一时语噎当场,无法作答。
所幸有人在这个尴尬的时候替文士解了围,那文士看见出现在门口的尹忠,立即不再与青牛角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放下手中简牍,定了定神,刻意保持着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轻声说道:“虽说早已嘱咐过你,但既然来了,便进来喝碗酒吧。”
尹忠如蒙大赦,道罪之后,走到那文士跟前坐下,看到案上摆放着两只漆器酒碗,还有一碟肉食,显然是主人在招待客人。但很明显,尹忠并不是主人要请的这个客人。
想到自己的来意,尹忠哪里还有心思惦记着喝酒,噗地一下拜倒在地,行了一个大礼,哀求道:“先生请恕我冒昧前来,在下方才听闻,执金吾和光禄勋正在查询当日殿前值守的名册,这件事情怕是瞒不了多久。在下知道先生多有主张,还请念在往日情谊,救我一救。”
这件事顿时出乎那文士意料,他与青牛角互看一眼,皱起了眉头,道:“你说光禄勋杨彪他们已经开始着手查你了?”
“正是如此,还请先生救我!”尹忠拜倒道。
文士尚未答话,对面的青牛角却已搁下酒碗,站起身来:“你是朝廷官员,他们便是来寻你,没有证据也不会对你怎样。你本应安坐家中,装出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就好了。可你偏偏跑到这里来,岂不是要害死我等!”
尹忠顿时手足无措,道:“这、这是怎么一说?”
那青牛角也不跟他废话,抬脚就走出门去,唤了王当与剩余几个精壮的黄巾贼过来,准备不辞而别。
“正方。”那文士此时也坐不住了,上前劝道:“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
“为何要走?”见这文士死到临头,还是一副茫然不知的模样,青牛角气愤的顿足道:“我若不走,一会就都走不掉了!”
文士心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但在青牛角面前依然要摆出一副镇静的样子,他牵强的笑道:“这话说的有些严重了吧,朝廷未必能查到……”
他话未说完,脸『色』刷的就白了。
“把此处围起来,一个都不准逃了!”
屋外忽然传来阵阵兵甲摩擦、马蹄踏地的声音,似乎有一支精兵将府邸团团围住。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文士再也保持不了平静的士人风度,惊慌失措的大喊着,他忽然扯住了同样六神无主的尹忠:“是你引来的对不对?你害惨了我啊!”
青牛角见到瘫软在地的两人,心里没有一丝怜悯之心。他用充满恶意的眼神看了两人一眼,周围护着他的黄巾贼立即会意,纷纷涌上去把尹忠等人像背麻袋似得背在肩上。
几人像是保护似得将尹忠等人围在当中,几个踏步便飞跃过低矮的墙头,饶是有人肩头背着尹忠,动作也毫不阻滞。
很快,墙东头便传来阵阵疾呼:“他们在这里!莫要跑了贼人!”
也不顾墙外阵阵刀兵交击的声音,青牛角顾自走到后门,屏息静听了稍许,嘴角轻蔑的一笑:“果然如此。”
然后青牛角又走到棚房里,将一头壮硕的青牛牵到后门,正对着门口,这是他行走河北、关中的坐骑,如今不得不舍弃他了。
青牛角无不怜惜的『摸』了『摸』牛耳,又将手凑到牛鼻子下。那牛不知吸了口手心里的什么东西,本来温驯的青牛陡然发起怒来。只见那青牛拱起腰背,低头往后门一冲,径直撞开了大门,在人群里四处顶撞。
埋伏在门外的数名缇骑猝不及防之下,顿时被这疯牛撞飞,鲜血与脏腑飞溅在空中,又落回地上。
青牛角在东墙吸引了大部分敌人精力,又在后门引发混『乱』,这才悠悠然从西墙翻了出去。西墙正对着的巷弄里安静一片,青牛角挥洒衣袖,翔行舒步,翩翩然如谪世仙人,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中了。
“尔来尚可,孰来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