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月君?她就在这里吗?”
“在,也不在。”
梧惠可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答法。施无弃又叫来那个女孩。墨奕不是很情愿,不知是怕麻烦,还是不想和对她而言依旧陌生的两人接触太多。
她站在茶几边上,施无弃指着她,对梧惠说:
“在那之前,梧小姐——我想确认一件事。您可以捂住一只眼睛看她,然后告诉我,您的左右眼分别看到了什么吗?”
梧惠先是感觉有点莫名,但忽然明白了他的目的。她像是有所预感,先遮住了左眼,用未受过伤的右眼去看。她看到的仍是一个紧张的女孩,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地方。她稍显迟疑,慢慢将手挪到右眼。
……是鸟!
不对,是乌鸦吗?
一个大活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在她视野里的活物,仅有一个小小的乌鸦收起翅膀,无助地站在地上。人们总是很难从禽类的脸上看出什么情绪,但从那对漆黑明亮的小眼睛上,她仿佛看到很多只属于人类的情绪。
出于惊讶的原因,她不自觉放松了手。而就在右眼捕捉到光明,参与了视觉信息的补全时,属于人类的身影又覆盖了鸟类的模样。莫惟明不理解她的错愕。即便他照着做,也只能看到名为墨奕的女孩罢了。但施无弃知道。
“果然如我所想。我之前便怀疑了——实不相瞒,因为她太怕生,很少以人类的形态示人。之前您二位来,她就只是个在屋里乱飞的乌鸦罢了。但梧小姐那时候的态度,让我有些生疑。不过莫医生应该看不到吧。没关系的,墨奕,变回去让他长长见识。”
“我不要。”
女孩闹起情绪来,并不配合。她连看掌柜的眼神都带点怨气,谁都能瞧出她不高兴。施无弃好像故意看笑话似的,被反驳以后不再说什么,只是乐呵呵的。
“我想您的那只眼睛,可以看破许多妖术的本质。现在她是人类的样子,您的左眼就可以看到她原本属于妖怪的形态——而倘若说,她变回禽鸟的模样,那只眼睛所看到的,就是她存在人类特质的那一部分。这是一种很便利的能力……虽然时常带来惊吓,也正常。”
梧惠忽然想起,自己上次来,看到这个女孩从窗口爬进来的样子。她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寻常的孩子怎么能不借助任何工具,轻易爬到二楼窗户上呢?但如果是拥有翅膀的乌鸦,那这一切都说得清了。现在梧惠才反应过来,那时候看到的一幕有多不同寻常。
如果一进门,施无弃就给他们来这么一套,莫惟明是怎么也不肯相信的。但有了那小鬼的事儿做铺垫,他也并不完全对这一切感到抗拒。何况他是最清楚梧惠的左眼有什么状况的人,就算不相信别人,他也对干过的事儿记得清楚。
他问施无弃:“你说你能看见……是因为眼镜的原因吗?就和相机的镜片一样?”
施掌柜摸了摸单片眼镜的镜框,摇头说:“不。这个眼镜片另有他用。不过,梧小姐只有一个眼睛能看到的话……冒昧问一下,您是从小就这样吗?”
“呃。”她瞥了一眼莫惟明,“其实我小时候的记忆都很模糊了……”
“您什么时候将我们引荐给莺月君呢?”莫惟明问道。
“不好意思,这就去。二位请随我来。”
他们跟着施无弃,走到梧惠曾在意的帘子前。墨奕帮忙拉拽旁边的一根绳索,于是幕布徐徐展开,就好像面前的是一座小型的舞台。她又打开灯,整个被分割的小空间便明亮了。小小室内的四周有很多架子,架子上摆满了琳琅的玉石珠宝。大部分都经过了精细的加工与打磨,少部分还是原石的形态。和外面的物品摆放有着一样的规律——就是没有太多规律。
当然最醒目的,还是中央那口漆黑的棺材。
“您上次不是很好奇吗?”
施无弃说着,走到了棺材边上,用手轻轻从漆面上摸过去。两人半晌没敢靠近,莫惟明还在犯嘀咕,上一回来,梧惠有那么好奇这个角落吗?
不过,现在梧惠更好奇的可能是周遭琳琅晶莹的珠宝了。她还从不知道自己也是对精美的宝石如此感兴趣的女人——贫穷果然会限制人对美的追求。
“自古以来,各类矿物在各类宗教之中,就有着各类稀奇的妙用。不过我们还是将注意放到这次的主角身上吧。得不到应有的关注,莺月君一定会伤心吧。”
“他不是在拿我们开玩笑,对吧?”
莫惟明认真地问梧惠。她不好说。总不能莺月君真的是个死人吧?
说着,墨奕便来帮他起棺材盖。两人一左一右同时发力,将厚重的盖子挪到一边。这一刻他们的脑子里闪过了很多可能,唯独没有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的画面。
是有一个人。一个女人。她有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精致的五官,精美的衣裙。这身衣服的样式很古典,像是百年前的宫廷袄裙。颜色很素雅,以薄柿与丹紫打底,点缀着一些樱草色的结。她躺在那里,就像睡着一样平静而安详。
但是她的胸口确乎没有一丝起伏。梧惠很难相信这是一个人。且不论活人还是死人,她实在像一个假人。如果是个被精心打扮的陶瓷娃娃,这一切还说得过去。
能作证这个推测的,是“它”脸上一道醒目的裂纹。从左边的颧骨蔓延到右侧的耳根,一道走势曲折的裂纹呈现在她的脸上。但是,一排排细小的红铜锔瓷钉打在她的脸上,将裂纹紧紧拉在一起。莫惟明对这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熟悉:它就像一条术后的缝合线。
她身上各处似乎还藏着不少这样修复的裂纹。袖口、前襟,均有分布的痕迹。而且那裂纹两侧的“皮肤”,在灯光下细看,仿佛是有一些微小的色差。几个细节都令人在意,莫惟明没有忍住,他小心地触碰到“它”的脸上。
坚硬的质感……是瓷制品没有错。可是在掠过分界线的瞬间,他指腹所过之处,略微凹陷了进去。
“呀!”
莫惟明被这阵叫声吓得猛抽回手。回过神他才发现,刚刚分明是梧惠在喊。
“干什么?”
“你别乱碰人家……我怕她动。”
“……”
但凡莫惟明有心脏病,单单今天他能就地躺倒三次以上。
施无弃笑起来,说:
“现在倒是无妨。等她回来,就不是很礼貌了。”
“回来?”
他们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
“嗯。梧小姐,之前我问您做噩梦的事……您现在方便说说吗?”
“这……唉,其实我都习惯了。自打您给我那个小装饰以后,噩梦倒不太有了,可是睡了还跟没睡一样,醒来没什么精神。每天我睁眼都觉得很累,有时还浑身酸痛,要缓好一阵子。虽然也没有太大的影响,只要缓过劲,一天的其他时候还是很顺利的。不过……如果我被吓到了,就像这次看到那鬼影一样,我就完全没办法睡好,甚至会睡不着。”
“什么小装饰?”
莫惟明不明所以。但他再迟钝这会儿也能听出来,梧惠肯定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来过一趟。他不是很高兴,却也说不出为什么。按道理,那也是她的自由。
“你乱花钱买没用的玩意儿?”
“什么叫乱花钱?”梧惠颇为不满,“而且怎么就没用了?不是,关你什么事?”
“这个就是我和梧小姐的秘密了。”施无弃神叨叨地说,“不过听这描述,恐怕还是做了噩梦忘记了,或者——处于将要做噩梦的边缘。还没有消磨精力的事真正发生。到底还是治标不治本,应该想想别的法子。”
莫惟明推了推眼镜,用怀疑的视线看向他:“你该不会要说,她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然后趁机卖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吧。”
“你误会了。梧小姐应该只是受到惊吓。虽说还未受到牵连,但心底里无法安宁,不能完全放松下来。时刻处于紧张的状态,当然不能获得很好的休息。”
这话是从身后传来的,而且是陌生的、轻飘飘的女声。施无弃就站在他们面前,嘴巴没动一下。于是两人同时转过身,看向被拉开的帘子外。那里不知何时站着位美丽的女人——就像是从画里走下来的。看那样貌,那装束,完全就是躺在棺材里的假人,只是没有那些锔瓷的痕迹。她是近乎完美的。
再回过头,棺材里什么也没有了。
施无弃得意地笑起来,就好像耍了一套高明的把戏,而谁都无法揭穿。女人上前两步,站到梧惠面前,盯着看了好一会。被漂亮姐姐看这么久,就连她也觉得不好意思。
“莺、莺月君是吗?”梧惠尴尬地别开视线。
“气色还可以。给她分点子母香吧,也不必频频往这边跑。还说不准砗磲对她有没有什么影响,再观察些时日。我问过睦月君,其余的砗磲他有些眉目,等他的话了。”
“欧阳的意思是,可以的话,尽量不要让他们牵扯到星徒的纷争中。”
“谁?哦,那个记者么。无妨,只是碰巧拿到一颗罢了,想必睦月君也是这个意思。缘分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对了,给这位小哥也分一点香吧,他的气色才叫人担心。”
这算什么?望闻问切?莺月君又盯着他。从那双清澈明朗的眼里,莫惟明竟难得开始在意今天的发型有点乱这件事——虽然每天亦是如此。
“我还有事要忙。时间也该到了吧?”
这便是莺月君说的最后一句话。视线忽然开始模糊,他们几乎同一时刻闭上眼,又在同一时刻睁开。不知何时,他们竟回到了沙发上,倒在一起。究竟刚才发生的只是梦游,还是说他们打一开始便没有离开这里?
无视施无弃神秘莫测的笑,莫惟明猛直起身,抓起面前的茶杯。没缓过劲的梧惠失去支撑,立刻滑下去。她爬起来,甩了甩困倦的头。
“没有下药。你不信的话,可以取样化验。”
莫惟明的视线又快速扫过茶几。堆满杂物的桌面再放不下任何东西。
他的目光千挑万选,最终落到一枚银色的香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