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怎么说的?”
“有什么说什么呗。”梧惠没好气地说,“虽然说实话——确实也什么都不知道。被撞的时候也太突然了,根本来不及看车牌。更别提那个跟踪的人,再怎么说都像是子虚乌有。虽然那个警员很上心,但还是说,没有明显证据的事很难作为线索,还是优先处理车祸。”
“难怪我洗个饭盒回来人就走了。”
“其实羿小姐人挺好的。流程走得很严谨,说话也亲切。临走前还说,我若是想起什么来,随时能到总部去找她。”
“格外上心啊。”
莫惟明说着,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里的医用棉,用镊子反复揪取合适的大小后,往准备好的碘酒中一蘸。他弯下腰,熟练地擦拭病人揭开纱布的皮肤。
梧惠一动不动,但语气有点疑惑:“你这话,像是在他们那儿吃过哑巴亏一样。”
“差不多吧。大概我运气不好,见过的警员态度都不怎么样。当然了,我也只应付过前任厅长手下的人。多少是有点官老爷的做派在,我对他们印象很一般。高层换了人后,医院不怎么安排我和他们接触。不清楚,也就不评价——虽然听上去还好吧。”
医院总是和警察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梧惠很清楚。当然,报馆也是。
为眼周消毒之后,他将叠得方正的新纱布粘好医用胶带,小心地贴到梧惠的左眼上。她始终不敢睁开眼睛,但医生也没有让她这么做。隔着眼皮,她也明显感到动过刀的眼珠子有强烈的畏光感。就算现在天黑了,换纱布的功夫,室内的灯光也令她不适。
“怕你嘴皮子得罪背后的军阀?”
莫惟明的动作短暂停顿,但表情没什么变化。他还是那副半开玩笑似的神情,用与之相称的语调慢悠悠道:“你的嘴倒是毫不忌讳。”
“这有什么可忌讳的?既然是众人皆知的事,难不成不让说么?”
“你知道今天这个晗英小姐是什么人么?”
“公安厅的联络员啊。莫非还有一重不为人知的神秘身份?”
“不算不为人知吧,只是不那么众人皆知了。”莫惟明收拾着托盘里的器械,看似随意地说,“但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她是联络员,也是羿晖安的亲妹妹。”
“亲妹妹?”梧惠略抬高了声音,“她是厅长妹妹?”
“你怎么这么惊讶?我当你会回我一句‘这谁不知道’呢。你不是在报馆工作吗?这种事你竟然一无所知,我才是有点意外。”
梧惠缓缓靠回枕上,这才有些吞吐地说:“我、我不负责外勤采访什么的,和外面的人没什么联络,警察厅的事更是一概不知。但,这好奇怪啊。我单想着她们同姓,应该是亲戚没错,可不知道是这么紧密的关系。”
“也没有很奇怪吧?是联络员没错,但是厅长的联络员。是姐妹也算正常。”
“职位级别低了很多,这到底是怎么安排的?但……”她回想了一下,“感觉人很有朝气,应该并不讨厌自己的工作。”
“是啊,不像你。”
“我也没有讨厌自己的工作。”梧惠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扯上自己。
“也是。不然不会加班到半夜哈?”
差不多得了。梧惠想白他一眼,但他背对着自己,也看不到。算了,还是让眼珠歇着,别让周遭的肌肉和神经被牵来引去的,真不值。
“但,”她又说,“我这样的小人物,也不劳厅长的联络员亲自对接吧?”
“谁知道呢。可能最近忙,人手不够,或者分配给你的人恰好是她。毕竟是干实事的,也不是说亲人做贴身的活计就什么都不用干了。不过你这事儿,大概率最后不了了之,建议你别有太高的期待。”
“我知道。我就是……唉,真是心疼钱。没工作几年,本来就没攒几个家底……”
“还是心疼命吧,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莫惟明语气平淡,带着一种老练,大约是对很多病人说过这样的话。他紧接着说:“观察一周,没什么意外就可以办出院了,少花点钱。”
“出院才是要花大钱呢。”这可是最值得哀怨的部分。“我没有家人在身边。我也……不想写信让他们过来照顾我。”
“嗯……你这个程度的骨折,完全恢复少说要三个月。不过,养得好,一个月就能拄拐下地。请一个月保姆的钱,可以向报馆预支吧?实在不行让你相好照顾你。”
“我说了我没有相好。”
“喔,你上次说的只是——你的同事不是你对象。原来你真没有?”
很难说这算不算人身攻击。莫惟明还是浅笑着,但梧惠不觉得好笑。她不知道这些话的乐趣在什么地方,只觉得他是个很无趣的人。虽然她的表情整体没有太大变化,但那沉下来的脸色还是让莫惟明察觉到什么。
“或者向朋友借点钱。”他补充道。
“行了,不关你的事。欠你的钱我已经还清了。出院的时候,别给我开太贵的药。”
“那也不是你说的算,这是要根据你的情况判断的。有些药是便宜,见效慢,要吃很久。你好利索些倒是能提前复工。”他低声念了句,“欠我的钱……玉树真是什么都说啊。”
“什么?”
“没什么。”
莫惟明坐到隔壁床上,梧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肯走。查房是会闲聊到这种时候吗?他没有别的病人,或者其他工作要做吗?就算只有一个眼睛瞅见他也烦得慌。
“你总是板着脸,”他歪头看她,“我会怀疑车祸造成你面部神经的损伤。”
“我一直这样。”
“不喜形于色,高手。”
“又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为什么要笑?”
莫惟明觉得自己好像被微小地针对了一下,眉毛微微抬起,但表情并没有变。
“话说回来,父母不方便,你没有别的兄弟姐妹么?还是都已经工作了,或者在上学。”
怎么还唠起家常了?但梧惠没有很反感。虽然没有值得高兴的事,但除了住院本身,也没有更多值得厌恶的事。她普通地应道:
“我家只有我一个。”
“这可真少见啊……”
“你有兄弟姐妹?”
他们有没有说过你说话很不中听?
“嗯,有个弟弟。”他想了想,“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梧惠沉默了。还好没把刚才的心里话说出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大约是什么不幸的事。不过他如今能坦然说出来,应当也算走出来了。梧惠对这些事没有浓烈的兴趣,也不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打听别人的隐私是礼貌的。也许有人会表露出无限的同情——不论是真心安慰还是感动自己。梧惠自己不喜欢这种程度的关注,也就不会这么对待别人。有人诉说自己的悲剧,是希望得到这种关心。但就算莫惟明是这种人,也轮不到她一个寻常病人说这种话。等她出院之后,或许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不再会有交集。
此刻,莫惟明却戛然而止,也没有让她追问的意思。她就不再过问。如果他想说的话,自然会说下去的。他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视线穿过有些厚实的眼镜,落在搪瓷托盘上。他并没有在凝视什么。
第二天一切正常。还是那个小护士——似乎是莫惟明口中叫玉树的姑娘来照顾她。莫惟明没有出现,护士也只在饭点和换药时来。他们终归是忙碌的,倒让梧惠耳根清净不少。她抓紧时间处理了同事交给她的工作。病房也幸运地没人再来,她的效率比在办公室工作还高。
第三天,欧阳启闻又来了,但来得很晚。他取走一部分已完成的工作,带来了些新的。此外,还有这两日的报纸、一份丰盛的晚饭、一点办公室的趣闻。
“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启闻真挚地说,“我真的要顶不住了。”
“……你不是已经把文字工作带给我了吗?”
“难免有紧急情况。”启闻深受其害的模样,“你快多吃点,赶紧把骨头长好。”
“这种事也不是说说就……”
梧惠轻叹一声。他带来的饭盒很大,打开以后是冒着热气的大白米饭,两素一荤。还有个保温瓶,装了半瓶母鸡汤。她猜测饭盒里湿漉漉的、炖烂的鸡腿是汤里捞出来的。
“月底了,办公室又聚了聚。去的还是那家馆子,我特意把鸡腿捞出来给你,中医管这叫以形补形。你放心,都是大家没动筷子前给你提前打包好,不会让你吃剩饭的。”
莫惟明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到床边,神不知鬼不觉。他猛吸一口粉条,制造出的声响终于让两人一并扭头看向他。他一手捧着饭盒,一手拿着筷子。用手背推了推眼镜。
“可是,”他咽下嘴里的东西,“你这个是左腿。”
“……”
好安静。
“你怎么又在……”
梧惠忍不住了。但莫惟明大方地倾斜饭盒给她看,说:“食堂做什么吃什么,就粉条大白菜不要钱似的,老熟人。你吃啊,凉了就不香了。”
“咳嗯。”启闻话锋一转,对梧惠说,“下周出院的时候,可以喊个黄包车。我和车夫应该能把你扶上楼,多给点钱就是了。说起来,案发现场已经被清理了,房东很快就要把你楼下再租出去。怕是不好租哦。”
“……真着急啊,他们。”
说到这儿,旁听的莫惟明突然来了一句:“是紫薇公寓?”
“你知道?”
“近来出命案的公寓,也就那里了。星光报馆登的一手资料。”莫惟明饶有兴趣地说,“我正准备搬过去住呢。”
“为、为什么?”
两人疑惑不解。他们不知道这个医生怎么会主动靠近危险的地方。
“便宜啊?”他的语气理所当然。
“不是,再怎么说,也是死过人的地方吧?”梧惠皱着眉说,“你不怕吗?”
“我是医生,尸体见得多了。我是唯物主义者。”
欧阳启闻看他的眼神好像多了一丝敬意。但是,梧惠看他就像在看一个神经病一样,而不是医生。这种微妙的质疑和困惑,让她向来没什么波澜的脸上多了一丝情绪的起伏。莫惟明好像觉得十分有趣,笑意比之前更深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