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什么交换了那个宝贝?”
朽月君的声音是突然出现的,但舍子殊没有丝毫惊讶的神情,她那时正趁着月色捧起池边的水洗脸。她对此人已见怪不怪了。虽然与叶吟鹓一同行动的时候,他倒是从不露面,可也会在吟鹓暂时不在或是睡着的时候来。这一点,多少让舍子殊有些匪夷所思。不过,要说习惯了倒是真的。
“你跟得这样紧,定是心里清楚。”她面无表情地回答。
“唉。直到最后你也没告诉她,我是会时不时来看看你们的。”
他的声音懒懒散散,一如既往。他就那样突然出现在浅塘里的一块石头上,不知是怎么过去,又是什么时候过去的。他双腿落在池中,衣摆也被浸湿了,红红的,像血迹在水中扩散似的。舍子殊也不看他,只是在说话的时候自顾自地将水泼到脸上,然后将鬓发撩到耳后。
“既然你不在她在时出现,我便默认你不想让她见到你的。”
“你倒是很体贴嘛!”朽月君翘起腿,池中泛起哗啦的声音。“虽然也没什么,只是觉得麻烦罢了。说起来,你也是过了好一阵子才不那么讨厌水的。”
舍子殊知道他具体指了什么事,并不言语。何况,他确实没有说错。在她与叶吟鹓重逢之前的那个镇子经历的事,或许她穷极一生都不会忘记。除非她作为妖怪的年龄足够漫长,漫长到她能把一切放下。放下和忘记是不同的。如今她只是不去想,一旦想起,那些古怪的感觉便又会在心头涌现。
“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总是很不中听。”舍子殊抬起头看向他。
“将话说好听有什么用呢?万事要讲求效率,少整些没用的事。”
“可你的话总是多得像浪费时间。”
“这就取决于我的心情了。”
“这次的心情值得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舍子殊将背着的画筒调整了一下,从浅塘边站起身,准备离开了。朽月君坐在石头上没有动,只是把话说下去,便将她叫停了。
“人人都知道,殁影阁有求必应。但你不会真的以为,你见到的那个女人是皋月君吧?”
舍子殊没有回头,但停下了脚步。她双手攥紧了画筒的前带,微微抿起了唇。
“她穿着紫色的衣裳,身上戴满了纯金的首饰,对么?她还戴着半层薄薄的面纱,只露出眼睛,让人感觉神秘得很。”
“你为何会知道?”
“你傻么?”朽月君笑出声,“我能指引你过去,自然因为我与皋月君是老相识了。你走后,我还与她本人坐了一阵呢。殁影阁的主人是人类,是六道无常。不过你也别太担心,就算不是她本人亲自接见,只要是她五个手下之一,都会履行阁主的职责和承诺。我还知道,你对自己的过去不那么在意了,你只想走自己的路。所以你没有问过去,而是问了未来。”
“但她并没有回答。”舍子殊终于转过身,“我不知是否因为她并非阁主本人的原因。”
“给了你一些东西,怎么能算作没有回答呢?你已有所得。”朽月君伸手指向她肩头露出来的一截画卷,说,“她说这便是你的未来。”
“或许是补偿无法回答的东西。”
朽月君拍拍手,突然就笑起来。他好像真觉得这件事很有趣似的,笑了好一阵,不禁去用手扶起脸来。
“哈哈哈哈哈……天呐,你果真还如婴儿似的,天真极了。那是什么地方?是殁影阁。他们从不做亏本的生意,怎能让你白白拿走这么一个珍贵的东西?他们是怎么说的?在你无路可走,迷茫之极,亦或是退无可退之时,才能打开它。一旦打开,你的未来便成了注定,而在你打开之前,你的路仍有无数种可能。这么珍贵的东西,他们怎么会不提要求?不可能的,孩子,他们向来等价交换,有来有往,从你这里索取报酬只是时间问题。他们一定是会拿走什么的。”
“拿走什么?”子殊多少有些迷茫,“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有。”
朽月君拈起下颚,仿佛真在认真思考什么一样,但不排除装模作样的可能。他说:
“说实话,我也不知为何殁影阁会安排这幅画给你。不过,关于这幅画的来历,想必你也已经听那位代理人说过了。而至于为何给你,你自己有什么眉目么?”
子殊直白地说:“没有。”
“你倒是十分坦诚。不过直到现在,你好像对一些事还心存芥蒂呢……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想开些,那丫头离开你,并不是你的错。只是可惜,没能陪你走到殁影阁,无法得知治愈声道的方法,也是损失。”
“那不是她。”
“……喔?”
“那是另外的人。”舍子殊说,“我越来越确信,她并非是那个名为叶吟鹓的姑娘。有什么东西假扮成她,模仿她,装成她的样子……但终归不是她。”
朽月君微眯起眼来。
“真不知该说你慧眼如炬,还是冷血无情……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会说话,但我感觉不到她的灵魂。是别的什么在说——是莺月君在说。”
“真奇怪啊,”朽月君摊开手,饶有兴趣地问,“那你不会在意么?真正的丫头去哪儿了?你不会觉得奇怪?你难道不想帮她抢回自己的身体么?还是说,你可怜寐时梦见呢?”
“我不知道。”她说,“我也不再去想什么是可怜。”
朽月君顿了顿,他好像也没料到对方会如此回答。他常有的玩味的笑,也在不知不觉间淡去。短暂的沉吟过后,他幽幽道:
“我倒觉得你很是可怜。”
“是么。”舍子殊并不介怀的模样。
“在认清自己非人的身份后,你好像适应得很快。你不再追求人类的认同,却仍对他人的许多话言听计从——包括我劝你去殁影阁,你便去了。你骨子里带着某种……顺从,或许与你失忆前的事有关。不过很可惜,我至今也没什么线索,只知道你在黄泉走了一遭,还得到了驾驭地狱火的力量。你认定你是妖怪了,当即便失了人该有的情感。顺便一提,我也不知道那些事是什么,只是看人们几乎都有罢了。不过也有没有的人,他们会做出有趣的事,虽然本人同芸芸众生一般无聊……扯远了。话说回来,动物啊,妖怪啊,也有不少会对自己的同伴十分在意。但时至今日,经历了许多事的你……似乎已经无所谓了呢。”
舍子殊哑然。从她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情感的波澜,可分明还是有话想说。良久,她用几乎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轻喃道:
“或许真的无所谓了吧。所有的东西都会失去,同伴,宠物——人,非人。父母子女,兄弟朋友,都有生离死别的一天。没有生命之物,更容易在自己眼皮下失窃。记忆也是,就连身体本身,也不是自己做得了主的。就算她已经走了,那又如何?凭我对那身体主人共患难的经历,便要做一些徒劳无用的事么?但那莺月君,也不曾得罪于我,我不该多事。何况吟鹓就在那里,仍平安无事呢。她们既然好好的,我便更无权干涉了。”
她说的话字字真诚,发源肺腑,朽月君愣是没有听出一丝谎言的气息。她当真是这么想的了。也罢,终归是个妖怪而已,其对情感与价值的衡量自然不能强求。她若一直跟着一群普通寻常的人类,说不定也能装作他们的样子,混在其中,除了年轻不变的样貌也露不出什么破绽。这家伙可真有意思啊,但不知为何,朽月君有些乐不起来。
“你真的很奇怪。”
“整个人间于我而言,都很奇怪。”
“不过,你知道么?我听你一番话说下来,大约知道问题在哪儿了。”朽月君神神秘秘地说,“整个人间都很奇怪?当然了。你不是人类,也不理解多数妖怪,而这正是因为你缺乏感情的认知。你是不是时常觉得自己胸中空落落的,似有什么在烧,却独有空无?”
“……是。”舍子殊的回答甚至没有太多迟疑。
“这就对了。因为我听不到你的心跳。”朽月君干笑起来,“哈哈……这么久我也算是确定了,你的确是个空心之人。嘛,就像我一个无趣的同僚一样……不论人与妖怪,都是靠心来对情感进行理解与表达的,即便有时候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心脏’,但的确存在此物。你没有——或许连携你的记忆一并消失了,这些都说不准。”
“喔……这样呢,”子殊似乎不觉得有多可惜,“但你说这么多,我也感觉不到什么。”
“当你有心的时候才能意识到呀。我来帮你找一颗心吧?到时候,你便能理解之前一切似懂非懂的事了!什么快乐啊悲伤啊,一切人们该有的东西,你都会有了!”
“为什么帮我?”舍子殊道,“照你的话说,我对情感那般迟钝,但我知世上没有白食可吃。这是你亲口说的,殁影阁也会索取代价。”
“因为我猜会很有意思。不过,我又不是殁影阁的人。你就当给我找点乐子,是我最大的报偿罢。我真的很感兴趣。”
舍子殊看过去,他背后的月光让他晦暗的面庞显得深不可测。但她的确没有太多好奇,也没有额外的感觉了。她不做声,默默转身离去。朽月君没有阻拦,因为他知道这算默许。
待到那小小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时,有女子的声音出现在隔岸了。
“你出卖我还真快呢?”
“别这么说,解烟。”
朽月君抬出双腿,站在石头上,转过身,直接在池面上迈出脚步。他所踏足的地方,绽放出一圈红色的波光,却不令他下沉。如有朵朵红莲,凭空生出水面,托着他走向岸边。
“不要干涉皋月大人的计划。”
“什么东西?”朽月君笑出声,“呵,我连你们计划是什么都不知道,何来干涉一说?换句话讲,我也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与你们无关。该说,既然你们阁主派你来监视她,反倒是不要给我添乱才对。”
解烟瞪着他。
“说了那么多,你自己便是有心的妖怪了?”
“你猜?”
“而你的心,究竟又为何物呢。”
朽月君蔑而一瞥,并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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