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几人当真造访了那座镇子。那位女阴阳师说的话不假,第三日晌午,几人就到达了目的地。这儿确实热闹许多,尽管相较于许多城镇,规模算不上大,但它坐落于一些大型城池的边缘,与三处地区接壤,显得车水马龙,十分繁华。
他们吃饭时稍微打听了一下,这地方以前倒是没这么热闹,是近些日子喧嚣起来的。来了很多外乡人,都在打听关于那个蒸发的镇子的事。其实这事能传开,也是因为那里不算特别偏远,以及结果……算不上无声无息。那场大火烧了太久,入了夜,隔着老远都能看到冲天的红色火光。甚至还有人神神叨叨地说,那火来自地狱,是阎罗魔对不洁之物的惩罚。
“不过,你们还是别朝本地人打听了。”小二一边上菜一边说,“也是我有耐心,爱唠嗑,一般人早就吊着脸走了。这些天我们被问来问去,烦不胜烦,又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现在对那村子的讨论,都是外来的人自己传的。最离谱的还有人说,那村子其实根本没有存在过,不过幻觉一场,这一切都是假象罢了……反正我没去过,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原来如此,真是感谢。”寒觞接过他手中的菜盘找位置摆上,嘴上说,“幸亏我们先遇到你,不然就要自讨没趣儿了。这些传言也的确离谱,不过……哪儿能打听到更多呢,传言也行,就当听笑话了。”
“往东,过四条街,有家酒肆。那儿离驿站很近,许多外乡的法师都聚集在那里。不过至于可不可信……都是他们猜的,是真是假,几位自行斟酌了。”
谢过了小二后,他们吃完饭便动身往东走了。路上,他们也对此聊了几句。很显然,那位女阴阳师说的不错,而根据本地人的说法来看,如今这些情报的准确度……
“虽说都是他们臆想的,但我觉得,指不定八九不离十。”
寒觞是这样想的,谢辙也表示附和:“本地人被叨扰烦了,也是情有可原。而能被此处异闻吸引而来的人,应当也有些真才实学,就像那位姑娘一样……也许我们还能有所收获。”
“若是能直接找到那村子里逃出去的人就好了,直接问个究竟!”
谢辙摇着头说:“虽说这是最有效的,但还是不要揭他们伤疤的好。”
“而且现在估计也找不到那些难民了。”寒觞补充说。
他们还未到目的地,正商量着,突然注意到前方一阵喧闹。好像有一群人正手持棍棒,围殴某一个人。打人的人手中也不都是棍棒,而是扫把、擀面杖什么的,看打扮可能是一群饭店的小二。被打的人也不叫唤,要么太虚弱了,要么干脆是个哑巴。
三人怎么会坐视不管呢?他们连忙跑上前。谢辙和寒觞拉开了几个打得凶的,问萤钻到最里面拽人。让他们仨一搅合,这五六人便散开了些。其中一个身穿围裙,手持大锅铲的光头胖子怒气冲冲地说:
“干什么?别多管闲事!”
寒觞笑了一声,问道:“哈!我们路见不平罢了,分明是你们以多欺少先吧?”
“生意人的事你们少管!”握着鸡毛掸子的人说了,“不知这混蛋偷了我们多少东西,反倒帮助这等贼人,你们与强盗何异?!”
“难不成,你们赔俺们酒楼的损失吗?!”另一人说。
问萤搀扶起来的,是一个醉醺醺的醉鬼。他身上有很多处伤,新的旧的都有,一些泛红的淤青恐怕就是刚才打的,他半张的嘴中是一口黄黑的牙,还缺了两颗,也不知是不是什么时候给人打掉的。但他一点儿也不叫唤,问萤拉着他就像拉着一大袋面粉,自己愣是半晌不肯动一下。最重要的,是他身上传来的酒气。这味道刺激得问萤睁不开眼,而醉鬼本人也是毫无意识的,好像并不知道自己被谁所救,甚至连自己挨了打都反应不过来。
“再怎么说,你们也不该动用武力。”谢辙严厉地说,“就算是为了你们自己想想,出了人命,该如何给衙门交代?”
“衙门?”拿着扁担的、尖嘴猴腮的人讥笑着说,“衙门才不管这等流民,他也没有家室替他上公堂告状。这种人,不好好给他一个教训是绝不会改的!不——就算把他打死,也不可能有半点收敛。不如说,这等垃圾早早死了才好让镇子上的人安心!”
他的话实在不堪入耳,三人都不约而同皱起了眉。可是他们很快发现,周围聚拢过来围观的镇民,表情也并不友善。而且这种称得上敌意的情绪,似乎并不是对几个施暴者,而是对……这些为受害者伸出援助之手的三人。
难道那群家伙说的是真的?衙门真不会管,而他也确乎是个死性不改的惯犯?不,谢辙暗自摇了摇头。即便如此,他也决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行为上,不论有没有人管,他们公然蔑视律令、漠视人命的行为都该受到谴责。
可是该怎么制止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不像是有效的样子。正当谢辙一筹莫展之时,寒觞突然将长剑从剑鞘里抽出来。他动作太快,气势太狠,都没人注意到那是把短剑的剑柄,目光全被这明晃晃的剑刃夺去。这几人是被唬住了,后退几步,眼里还是不服。但再怎么说,真与这几个江湖人动刀动枪,也不是什么好事。
偏偏有不识好歹的。一位个头较高的小伙子,长了一身腱子肉。仗着手里的棍长,也不知是想吓吓寒觞,还是当真不服输。他挑着长棍上前试探,寒觞只是轻一挥手,人们看到剑影轻轻掠过长棍,像是直接越过这个实体似的。顿了两个眨眼的工夫,那棍的前段便落到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切口十分整齐。
“你们就不怕自己的脖子也变成这样?”寒觞笑着说。
有个胖子似是还想争论什么,寒觞的指尖突然燃起一团红色的火焰。他确保自己的身子挡住了围观者的视线,只吓到眼前的人。胖子一怔,其他人也连连后退。寒觞指尖的火燃得更妖异些,几人便手忙脚乱地逃了,两三个还将吃饭的家伙落到现场。人们作鸟兽散,只留算上挨打的一共四位留在原地。寒觞收了剑,帮忙一起使劲,才勉强和问萤架起那醉鬼。他身上的味儿还是太冲,谢辙几乎闭着气才敢靠近。
“先找家旅店吧……”寒觞的表情不好看,“就这么扔在这儿也不是办法。”
问萤嘀咕着说:“我们是不是——确实在多管闲事啊?”
“别这么说。”寒觞制止她,又问谢辙,“给个主意?”
“这样一来,去那边儿的酒肆便来不及了,我们不可能真就把他扔到什么店里。我们也看到了,当地人着实不喜欢他,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可是,他们刚说流民?我有一个猜想,莫非他——”
“恐怕就是那个村子里逃出来的。”寒觞笃定地说,“我刚用火吓唬他们,他们比一般人对妖物的恐惧还要夸张。但我们不能找住处了,只好把他带到没人的地方去。”
他们都表示同意,于是将这醉鬼拉到附近无人使用的棚子。棚子内部杂草丛生,顶上破了个洞,让有气无力的阳光漏进来。这里应该没有人会来,问萤帮醉鬼出去找点水与吃食,当他清醒些时方便解酒。寒觞腿脚快,决定趁消息传出去前,到那小二说的酒肆打听一下那村子和这醉鬼的情报。而谢辙则留下来看着他,以免出什么意外。
问萤是最先回来的,附近没买到吃的。他们知道她帮那醉鬼,不肯卖给她。她只能带了些水回来。醉鬼沉沉睡去了,两人便一起等寒觞。一直到了黄昏也没什么消息。两人的肚子咕咕叫,醉鬼的呼噜确乎是还要大声,只是断断续续,不知何时就要断气一样。
天黑之前,寒觞终于回来,还从几条街外买了烙饼。两人就着水将就地啃了起来,寒觞给他们简单说了自己打听到什么。
“这家伙就是那里来的,来时很落魄。”他看了一眼还在打鼾的醉鬼,敏锐的狐狸鼻子觉得他身上的气味不减。寒觞摇摇头,继续说:“和他一道来的还有挺多人。他们来的时候,都干不了什么活,注意力十分涣散,脑袋没一个灵光的。与他们村子曾有接触的人说,他们过去不是这样,都是群普通人罢了,也不知为何沦落至此。但也不必多说,自然是妖怪所为。镇上的庙宇为他们进行了驱魔仪式,清除残余的污秽。可这污秽似乎不是妖气使然,而是他们自己——他们的身体已经很差,如今也没什么自理能力。大多数镇上的人还是觉得他们不干净,就赶他们走。这家伙……倒是死皮赖脸留在这儿,靠抢人们的吃食度日。”
问萤捏着鼻尖,她好像还没习惯这种味道。
“他哪儿来的钱喝酒?所以,当真是偷来抢来的?嗨呀,真没冤枉他!”
“差不多行了。”寒觞再度制止她。他知道,妹妹还是不太习惯人间的规矩。他过去也是不习惯,并且不喜欢的,但跟着谢辙走了这么久,偏偏生出点自觉。
谢辙倒是没说什么,他手上捏着饼,兀自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他说道:
“我倒是觉得,他们像是……被夺走了什么东西一样。那大约是一种魂不守舍、失魂落魄的状态吧?我没见过,也说不准,但此人对酒有如此大的依赖,不惜挨这么多毒打,一定是事出有因了。他很可能是将一种依赖替换成了另一种。”
问萤不知他怎么看出来的,但寒觞似乎想明白了。不等两人说话,那醉鬼抽着鼻子,像是狗在梦里嗅到了肉。他“啪”一下睁开眼,目光直直落在最近的谢辙手中的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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