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硬帆船的最大优势就是能够利用八面风,近海航行时效率高于西方的软帆船。徐元佐在三月间逆风启航驶向北方,正是借助硬帆的这种特性。慢虽慢了点,但不至于趴窝等风。从与安德旺的交流中,徐元佐也确认了澳门有欧洲商人在西式帆船上用硬帆,不过还没有具体参数能够证明这种实验是值得推广的。
徐元佐虽然对安德旺十分失望,认为自己抽到了个废渣传教士,距离翻译《几何原本》还得继续苦等,但是从广东获得番薯藤、盆栽土豆,以及两百粒饱满的玉米,仍旧让徐元佐深感不虚此行,甚至有些喜出望外。
西班牙人严格控制番薯出境,当然是因为知道这种作物的经济价值。然而在当前的技术条件下,渔民很容易就能从吕宋走私大量的番薯进入广东。徐元佐遵照历史传说,用缆绳夹带甘薯藤的计划根本没用上,因为人家直接运了十多筐出来,连藤带块茎,直接种就行了。
至于原本以为还在欧洲的玉米,其实在广东十几年前就有人种了,叫做番麦。它的传来有两条路,一条是葡萄牙人从欧洲带到了印度,然后进入云贵、四川,另一条路则是南亚进入广东、福建。因为品种和口感的问题,这种后来打了造“盛世”基础的作物,如今只是很小量的种植,作为药物和辅粮,局限于山地。
能如此轻易地拿到玉米,徐元佐已然是心情大好。相比如今还被视作观赏植物的土豆,玉米的适应性显然更好,而且磨面之后更像小米,容易被北方农民接纳。
有这“盛世三宝”压舱,徐元佐再看那个倒霉的安德旺也就不觉得很烦心了。
随着航程中的不断接触。安德旺终于用无辜且充满了崇拜的目光软化了徐元佐。
“天地之间没有废物,仔细想想你也不是一无是处。”徐元佐了解安德旺的学术背景之后,宽解道:“起码你可以给学生们教授外语嘛。”
安德旺本人是意大利人。在巴黎读的大学,意大利语和法语可谓精通。身为传教士。拉丁文是必修课。而传教士之中,德语和西班牙语都是大语种,身边很多“兄弟”都说这两种语言,所以即便没有系统学习,听说读写都没有问题。至于他文学博士的学位,则是希腊语。
安德旺对自己的语言天赋十分有把握,连忙道:“万分荣幸!”
徐元佐想想自己免费捡了个能够传授:意、法、德、西、希腊、拉丁六门外语的老师,总不会亏那点饭钱。
“然而敬琏先生。我的容貌在松江,是否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安德旺很担心这个问题。当初沙勿略就是因为长相太欧洲,所以偷渡广州之后很快就被官府抓住了。
“没关系,你只跟学生接触,出门谨慎些。”徐元佐顿了顿:“一旦有人问起来,你就说你是西北来的色目人。当然,你的明国话还是得尽快提升上去。我想你的任务也不会是传教,应该是尽可能地了解我大明社会吧。”
安德旺毕恭毕敬道:“睿智如您,一语中的。”
徐元佐轻笑,道:“所以你汉语学得越好。任务也就更容易完成,对不?”
“安某简直无法同意更多了。”安德旺道。
徐元佐笑了笑,很快就结束了这个话题。让安德旺去上课了。
是在船上上课。
虽然船队还在大海上飘荡,但是徐元佐已经从水手和海事学堂见习生之中挑选了几个聪明伶俐,会一门外语——外地方言的年轻人,先跟着安德旺开始学起来。船上大好的时间,难道叫安德旺整天观赏海天一色虚度光阴么?不,他必须要充分利用安德旺的每一分钟。起码让他进入角色,思考教授外国人外语的教学方法。
学生可以轮班来上课,但是安德旺却必须从早到晚上四节课,每节课两个小时。晚上还要汇报教学进度。批改作业,并且与徐元佐进一步沟通。他在开始几天并不很适应。尤其教学之中不能进行福音的传播,但是徐元佐问了他一个问题。让他彻底安下心来。
徐元佐当时问他:“这几个学生就如同种子。你是现在就将他们‘吃掉’,还是耕耘、施肥、浇水,等他们成熟,收获更多的粮食?”
智者当然不会选择前者。安德旺也没有到饥不可耐的地步。于是他谨慎地对待这些“种子”,小心地不让他们对造物主有所疑忌,只是专心于课程,以待未来结出更多更饱满的颗粒。
这个小小的课堂更带来了一股新鲜的学风,让某些老水手都对识字开始感兴趣起来。徐元佐对此当然十分高兴,他手边还有程中原可以代课。这孩子科举当然不指望了,但是给水手们启蒙却是没问题。当然,这种要求进步的水手并不多,同时还有许多顽固之辈在一旁冷嘲热讽,于是徐元佐打算好好杀一杀这股不良之风。
“到港后所有人都先不要散。”徐元佐安排程中原道:“我会给他们每人写一段话,只要能读出大概意思的,就加五两赏钱。当然,不想参加的人就可以早点回家去了。”
程中原一愣:“会不会太多了?”
徐元佐呵呵笑道:“每过一个人,给你发五钱银子的赏钱。你若是带不出十个人,反倒比他们还要拿得少。”
程中原嘴角抽了抽,没有说话。他不知道水手要认字有什么用,他们又不考科举,恐怕也没什么机会转行。在海上吃饭需要识字么?恐怕压根就连字都见不到!
罗振权对此也是颇为好奇,逮了个机会问徐元佐:“我看你真是对教人识字念念不忘,这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我看你也不缺读书种子啊。”
“你要说对我的好处,那真是可以忽略不计。”徐元佐在脑中整理了一下思路:“起码我扔出去的银子是绝对赚不回来的。”
“那你干嘛还要做这事?”罗振权更加不解了。他知道有些人喜欢砸银子买名声,但是显然徐元佐从这事上也买不到什么好名声。鼓励水手识字的确是件好事,但谁会在乎呢?没人在乎的事。能谈得上邀名么?
徐元佐道:“很多时候,亏本买卖也是要做的。”他见罗振权不解,又道:“其实我是在打造一个社会的基石。一个更加文明的社会的基石。春秋之世,天下只有贵族、国人能够掌握知识。城外的野人就是睁眼瞎。华夏文明全都被那些贵族、世家子弟掌握,所以他们可以引领道德、控制舆论、褒贬人物、并且修订史册,盖棺定论。你觉得这样的社会好么?”
罗振权想了想,道:“也没什么不好啊……”
“当然不好!”徐元佐笑道:“他们正是用这种手段,要挟了天子、诸侯,包括后来的皇帝。为了不遗臭万年,掌权者就要与掌握知识的人妥协。于是他们瓜分了社会资源,最后呢。就成了张养浩说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作为百姓,当然想让这个社会再向前走一步,让掌握知识的人更多。只有掌握了知识,才能有力量参与到社会资源的再分配。同时,也能让更多发生过的真事流传后世。我无时无刻都想着让更多的人读书识字,其实就是为了将来能有一个这样的社会。”
罗振权忍不住挠了挠头。他现在也算是识字的人了,亲身经历了徐元佐用各种软硬方法逼着读书的日子。回头看看过去不识字的日子,真是睁眼瞎。如今虽然也不敢说粗通文墨,但是看《曲苑杂谭》已经问题不大了。这就像是揭开了眼前蒙着的布,看到一个新天地。
“我虽然许多都听不懂,但是感觉还挺有道理的。”罗振权道。
“那是。古人只想着‘致君尧舜上’,我们王学门人却相信百姓皆可为尧舜!要当尧舜,识字只是第一步,只有识字才能读书,读书才能上解古圣真意,不被小人儒所蒙骗。解古圣真意,自然也就是尧舜一流的人物了。”徐元佐笑道。
罗振权道:“以往我并不知道你们说的王学之类有何了不起的,现在看你这般做事,四处奔波赚钱。却存了这般高远的志向,可见这王学的确了不起。我能跟你学么?”
“我还差得远呢。”徐元佐笑了笑:“你还是先读书。日后有缘,我便帮你找个好老师。至于我。恐怕是你们的踏脚石。”
“这话什么意思?”罗振权怒道:“谁敢踩你往上爬?这种人叫我抓住了非打死不可。”
徐元佐伸手虚按:“别激动。要想读书明理,是离不开钱财的。我就负责给你们提供钱财,日后凡是有心向学的人,都可以踩着我提供的阶梯往上走。于我而言,仁义不外如此。”
罗振权肃然道:“佐哥儿,我跟你日久,感恩之心从未有一日忘过。佩服之心也是时常有的。不过今日听你这么一说,真是令我敬慕非常!”
徐元佐笑道:“你看你,现在虚头巴脑一套一套的,果然还是读书好吧,否则连好听话都说不出两句。”
罗振权嘿然,想想徐元佐所言的确不假。他不由回想起当年的蒙昧人生,最终只是庆幸能够跟了徐元佐。不过他又想到自己的契书其实是跟徐家签的,并不是跟徐元佐,当初觉得徐元佐年少无知,自己占了大便宜,现在却有些心绪不宁。
“佐哥儿,你就没想过自己出来单干?”罗振权又问道。
徐元佐一愣,反口问道:“我为何要出来单干?”现在打着华亭徐阁老的旗号,不知道占了多少便宜。义父徐璠甚至还送了仁寿堂的股份给他,这简直是最完美的合作关系了,为什么要打破呢?
“不是我说啊,佐哥儿,当年夏圩园子里带出来的人,哪个不服你?都是认你的。如今分在仁寿堂的,分在客栈的,分在广济会的……分得到处都是,这岂不是断了自己的根基?”罗振权道。
徐元佐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还是海贼之心不死!以为在一条船上的才是自己人么?”
“你不怕他们变心?”罗振权严肃道:“这些人可是你当初苦心栽培出来的,不说各个出息,绝大部分人还是很受人看重的。我都听说外面有不少掌柜在偷偷挖人,佐哥儿就不担心?”
——技术人员我还会担心,行政、市场人员本来可替代性就高。
徐元佐笑道:“若是真挖过去,他们也会水土不服。你看现在没人走吧?可见这些小伙子挺聪明的。”他顿了顿又道:“你觉得这些人当初为何跟我出来做工?”
“当然是因为你给的工钱高。”罗振权道。
“那不就得了?”徐元佐笑道:“若是有人能给更高的工钱,他们走也是应该的。”
罗振权一噎:“这岂不是忘恩负义?”
“这就叫好合好散。”徐元佐纠正他道:“他们要记我恩情,那是我的荣幸。他们要走,也是理所当然。我能做的,便是让他们不想走。”
罗振权见徐元佐说得言之凿凿,知道其中必有深意,也便不再劝了。
两人进行了这般的讨论,却不知道松江却真的发生了一桩考验人心的大事。
市井疯传,徐家要倒了!
因为李春芳提前致仕,孙克弘便没有派人入京跑官。历史上原本闹得沸沸扬扬的孙克弘案自然也就消弭于无形了。然而孙克弘跑官只是高拱报复徐阶的导火索,即便抽掉了这根导火索,下面的火药包还在。
徐家侵吞松江府仓案,仍旧在各种潜流之中爆发出来。这股力量是上至阁部,下至地方的一并发力,就连南京六部都无法直接干预。官场之中都已经知道,徐阶的三个儿子被夺了官身,发落他们的圣裁就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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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