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诚临走的时候,给了徐元佐两个小锭,是昨天没用出去的。其中五两是报销的赏钱,另外五两是给徐元佐这几日办事的经费。
两相往来不落文字,全凭信任。
这五两银子的经费如果光是招人,用个一两二两就足够了,不过万一徐诚的意思是连带迎接徐阶莅临走个过场,那么非但不多,还有些紧巴巴的呢。
送走了徐诚,徐元佐在礼塔汇逛了一圈。
这个镇子果然要比朱里大得多。想朱里不过一条河道,两条大街,这里竟然有横竖三五条大街。每条大街上都开满了商馆铺面,东洋的俵物、辽东的皮草、南洋的红夷货,都堆在光天化日之下,任君挑选。
街面上更是时不时能够听到天南地北的官话口音,人流如潮。
徐元佐转了两圈,将所有铺面都记在了脑子里,还发现了放生桥下的苦力人市,有十几个精壮男子等着扛活。
同时他还听说在镇子西面,有个贩卖人口的小据点,属于半黑半白——大明律法是禁止人口贩卖的,可以说从法律上而言是废奴主义国家,但是架不住人民群众的需求啊,所以卖给人家当“儿女”的事也就毫不稀奇了。
不过徐元佐最需要的工匠却不会出来站街。
社会富足,只要有手艺就不至于饿肚子。若是手艺活能在十里八乡叫得响名号,那日子就能过得十分滋润。早几年前,若是身在匠籍,每年还有服役的问题。不过现在每人每年缴四钱五分银子就能以银代役了。
徐元佐花了一些时间,倒是也打听出几个名声较好的工匠。其中有一个是据说是在苏州给人修园子的,开价极高。徐元佐想想夏圩的宅子只是小补,多半是不需要动用那位牛人的。
徐元佐想留在夏圩新宅也并非心血来潮,之前走马观花的时候已经为自己选好了宿舍。因为江南还在秋老虎时节,厚重的棉被还用不上,新编的草席正将近下市,此时买上一张,还算是捞到了便宜。
就在他盘算还有什么生活必需品要买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略显矮胖,颇为眼熟的身影出现在大街上。
正是父亲徐贺。
徐元佐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躲进了一家店铺。他旋即醒悟过来,为何要躲呢?不管怎么说也是生身之父啊!
但是现在走出去该说什么?
难道说“爹爹您好,爹爹再见”?
徐元佐趴在门框上,偷偷窥视毫不知情的父亲。等徐贺渐渐走近,他方才看到父亲身上的长衫已经被汗水湿透,身后还背着一卷露着毛边的草席,以及手里提着的口袋。口袋里隐约印出个盆子的形状。
“爹?”徐元佐装作意外偶遇,从店铺里走了出来。
徐贺也有些意外,旋即将手里的口袋甩给了徐元佐:“你娘叫我来给你送铺盖的。”他又觉得有些丢脸,低声嘟囔道:“也不知道谁是爹……”
徐元佐并没想到还有这种待遇。他原世界父母从小就培养他自力更生,别说大学报道自己去,就连出国读书那天都是自己打车去机场的。虽然理智上觉得母亲这样的安排十分没有必要,但在感情上却还是颇有些触动。
“白白跑了一趟松江,才知道你跟大掌柜的到了夏圩来了。”徐贺喘着粗气:“万幸这里碰到你,若是再走岔了怎么办?你怎地也不报个信给家里?”
徐元佐摸了摸嘴唇上的油汗;“这不是今天才定下来的事么?”他心中暗道:幸亏自己要求住在新宅,若是跟徐诚回城里,你这一趟才是真的白跑呢。
徐贺却不知道自己已经算是好运加身了,仍旧嘟嘟囔囔,最后直抱怨这秋老虎天不爽利。
从礼塔汇到夏圩新宅大约四五里路,徐元佐只管埋头听着,也不说话,到了门口,方才道:“父亲今晚就住下吧。看天色回去也要很晚了。”
“我船停在二仙桥,不知道过夜有没有人看着。”徐贺既不想赶着再划船回去,又担心借来的船有个意外,不好向邻居交代。
徐元佐现在的体型在闷热之下走了两三公里路,已经十分疲惫了,但看父亲的意思是想住却又担心船的安全,于是只得又跟着他去了二仙桥,找了户人家寄存。依照徐元佐的惯例,自然不会少了给人赏钱,但是回去的路上却被徐贺念叨了一路。
“现在有了工钱真是阔气了,让人看一下船就给半吊钱!吓,家里都还在省吃俭用……”徐贺不住地嘀咕道。
徐元佐终于忍不住停下了脚步,道:“父亲。”
徐贺犹自没有反应过来,回头道:“怎么了?”
“家里目今的状况,是谁造成的?”徐元佐冷声问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徐贺叫了起来:“你是怪你老子没本事?你老子我为这个家不辞辛劳地走南闯北……”
“挣的银子呢?”徐元佐问道。
徐贺脸一红,怒喝道:“你个小畜牲是在逼问你老子么!你娘都不敢这么逼问我!”
——我娘还会动手呢!
徐元佐面无好色,沉声道:“既然是一家人,首先就得肩负起自己的责任。无论赌博也好,外室也罢,这些事都该排在家人之后。父亲若是还一味分不清主次,儿子这边是肯定不能认同的。”
徐贺被徐元佐一顿抢白,脸上破不好看,但是内中心虚,再说不出什么狠话。
徐元佐松了口气,不禁怀念起原先的父亲。那位父亲是个纯理性工作狂,徐元佐也曾有过抱怨,但相比现在这位却不啻天壤云泥之别,令人无比怀念。而且那位父亲还是真正照顾家里,并且悉心教导自己。
自己能够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下,仍旧保持积极健康的心态,全部得益于此。
徐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输给了另一个时空的父亲,心中仍旧抱着一股怨气。他见儿子埋头走路,一副拒他于千里之外的神情,自然也不会主动开口。
父子两人就是这样冷战着回到了夏圩的徐宅。
徐元佐原本是想跟父亲睡一间屋的,因为路上的不愉快,索性自己又收拾了一间厢房,反正席子有两张。
“喏,这个放你屋里。”徐贺板着脸将铜盆和蚊帐塞在徐元佐怀了。
十月里已经没什么蚊子了,而且徐元佐还熏了艾草,对蚊虫也有不错的驱散效果。不过他还是端着铜盆有些发愣。
在家的时候,徐元佐从未见过还有铜盆。
对于大户人家而言,铜盆不过日常用品。对生活在温饱线上下的徐家而言,铜盆却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
“家里的?我怎么没见过?”徐元佐忍不住问道。
徐贺仍旧一副臭脸:“是你娘说,你在外面要体面一些,才拿来给你用的。反正铜的木的也没什么两样,我还觉得木盆舒服些。”
徐元佐端着铜盆回到自己屋里,手心在盆子上轻轻摩擦。
这铜盆里面被擦得铮亮,就盆底还有些绿锈,显然这盆子的年岁也不小了。他细细摸着,突然摸到了一个小小凹凸,翻过一看,却是个模模糊糊的“沈”字。
这多半是娘的嫁妆。
徐元佐心中暗叹:这东西应该是给姐姐用的。自己提前出来做事,娘才让爹送来。
有那么个瞬间,徐元佐几乎要冲进父亲的屋里,紧握父亲的双手:“爹!咱们一起努力把家撑起来,让娘和大姐过上好日子,让阿牛可以安心读书……”
这个瞬间还没有过去,徐元佐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声低沉浑厚而包涵怒意的吼声:“哪里来的贼骨头!敢来徐家偷东西!”
徐元佐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去,却见一个壮年男子手中举着花锄,正指着自己的父亲徐贺。
徐贺手里正捧着一个青花葫芦瓶,被那壮年一吼,吓得手忙脚乱。
瓷瓶脱手,啪嚓摔在地上,登时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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