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王府
“阿兄,陛下为何还不肯派兵?”瑞禾双眉竖起,俏脸涨得通红,似是难抑胸中怒气。
商千岳面沉如水,一言不发,端起面前的酒碗一干而尽。侍立在旁边的阿成赶紧给他满上,在他的脚旁已经堆了好几个空酒坛了。此刻他喝的可不是上回与苏槿一起喝的桂花酒,而是坊间最烈的烧刀子。仿佛只有这种辛辣,才能有片刻化解他心中的苦闷。
轩辕长修斜倚在湘妃榻上,盖在身上的薄毯有半幅垂在了地上,他却没有想扯一扯的意思,原本握在手里的一卷诗书散在榻上,呼吸悠长似乎睡着了。
瑞禾问了一句,不见回音,回头一看满腔的怒火只得憋进心里,噘嘴不再说话。
半晌,才听见榻上传来幽幽的一声:“陛下是不信任苏家……”
瑞禾吓了一跳,嗔道:“阿兄,你没睡着啊?”
轩辕长修合着双目,叹息道:“苏家一直非陛下近臣,这次的侵吞军饷案,虽然最后查明非定国公所为,但却戳破了陛下心中的隐忧。苏家锋芒太盛,定国公执掌西北长达三十年。这次的侵吞军饷一案不过是冰山一角,水下的东西又有多少是我们不知道的?不管这些与定国公有没有关系,关键是陛下心中会如何作想。”
瑞禾这回听明白了:“所以陛下才不愿增兵,而是想借突厥人之手削弱定国公的力量?”她这一下怒气陡生,“可是,陛下难道不顾西州数万百姓的性命吗?”
轩辕长修没有说话,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有些苍凉的笑。
一直喝闷酒的商千岳缓缓开口:“苏家最鼎盛的时期在世宗与宣宗两朝,而当时的二帝并没有以疑心相待,反而倚为股肱,才有明道之治与太初盛世。这也是当今圣人与世宗、宣宗的不同。”
“千岳。”轩辕长修沉沉地唤了一声,“慎言。”
商千岳没有再说话,而是又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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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州城本是塞外的一颗明珠,汇聚了各国来往的商旅,一年之中除了冬季,丝路上的驼铃向来不绝于耳。而自宣宗朝以来,突厥屡战屡败,不得已俯首称臣,西州一向宁静祥和。
而这样的平静,在两个月前被突然打破。
突厥可汗伊桑亲率三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定国公苏桦率五万孤军守城,不曾等来援军。
西州的上空再不曾晴朗过。
围城两月,自从石子隰的援军在大海道遭遇伏击,铩羽而归,继而在敦煌裹足不前时,定国公便知道这西州是守不住了。
即便如今还能守住,但早晚也是城破的结局。
当安西四镇迅速陷落的消息传来,他就知道西北有细作,抓了一批,但远远还没有肃清。更大的危机还不在这里,在朝堂上,在难测的帝心里,在党争的博弈中。
然后,石子隰不曾来,西北几乎全境沦陷,只剩西州这座孤城。
这头年迈的猛虎被逼入了绝境。
将军不曾畏惧过死亡,马革裹尸还,才是每一个军人真正的归宿,但他必须要为身后的百姓考虑。
既然守了这座城,那便要守护它一辈子,守到生命中的最后一刻,守到最后一滴血都流干。
西州的民众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天的黄昏,天边的残阳如血一样,金红色的日光洒在城下林立的突厥甲戈之上,却依然驱散不了其上的冰冷煞气。
须发皆白的定国公立在破败的城楼上,做出了一个决定。
西州的民众看见他们的将军单骑出城,自刎于阵前,献尸首于敌,只求城破之后不要屠戮百姓。
阿史那伊桑看着定国公的尸首沉默不语,身后的大军鸦雀无声,良久,他答应了这个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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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云娘低着头,步履匆匆地往家赶去。原本繁华的西州城如今一片萧条,路上除了徜徉而过的突厥士兵,几乎不见行人。
定国公苏桦殉城的当天,阿史那伊桑占领了西州。他果然信守承诺,约束了部下,虽然免不了仍有劫掠发生,但比起碎叶、龟兹二城的血流成河,已是强上不少。
柳云娘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裙,头上包着布巾,将面容遮去大半。当日,轩辕长修帮她办了新的户籍身份,让她带着女儿来到西州开始新的生活。刚来的时候,她便拿出所有积蓄在曲水坊买了一个二进的小院,也算是有个安身立命的所在。如今她已在西州站稳了脚跟,凭着一手出色的绣工,倒也吃喝不愁。只是,这曲水坊的小院虽然安静,左邻右舍都是宽厚善良之人,但却有一处不好——没有水井。若需要用水,便不得不走到二里外的河边去取水,十分麻烦。如今,突厥人刚刚占领西州,柳云娘本不欲这时候出门,但无奈家里的存水用完了,只得去河边取水。
她一路只管埋头赶路,倒也没遇到什么事,眼见曲水坊的坊门已隐隐在望,她悄悄松了口气,正欲加快步伐,忽见前方巷子里拐出两个突厥士兵,一眼望见自己,喊了一声“站住”。
柳云娘浑身一僵,只得停下,垂着头道:“两位将官何事?”
其中一人打量了她一番:“做什么去?”
“去河边取水。”
另一人道:“最近可有看到什么行迹可疑的人?”
柳云娘有些惊讶,她本以为这两人只是在城中闲逛,不想竟是在排查什么。她微微思索了片刻,便答道:“不曾,奴近日来还是头一回出门。”
先前一人忽然上前一步,伸手去摸她的下颌,口中调笑道:“小娘子好嫩的嗓音,却不知是何长相?”
柳云娘一惊,向后退了一步。那人伸手摸了个空,“啧”了一声,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锐利。
柳云娘低着头,掩去了眸中的杀意。她用余光扫了一下周围,并不见有其他人,便是杀了这两人,也不会被人发现。
她打定了主意,正欲动手,却见先前调戏她的那人突然瞪直了眼睛,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另一人见状赶紧去拔腰间的刀,但他的手才刚刚摸到刀柄,便也步了同伴的后尘。
不过一息之间,这两个突厥士兵便都死了。
柳云娘仍然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被吓傻了一般,她听见一个低沉但温和的声音:“娘子无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