遐延目光灼灼,坚毅的面孔透露着一股与实际年龄不符合的成熟,这也让仲浦先生第一次正视遐延的想法。
仲浦先生手里的一杯酒,长时间的举在半空中,久久未能落下,终于意识到孩子长大了。
可是面对两个儿子,仲浦先生竟然从回忆里面找不出丝毫与之相处的快乐时光。
除了吵架,怄气,以及遐延质问的眼光以外,竟无一丝温馨,一丝疼爱。
“但愿不要住进来吧!”仲浦先生说完,一饮而尽。
“仲浦,孩子们有自己的想法很好,我们应该给予支持和鼓励!”孟邹在一旁安慰道。
仲浦先生没有搭话,而是一杯接着一杯的喝,急的孟邹直接抢过杯子,说道:
“够了,喝多了不舒服。”
然后收掉了桌上的酒,对着兄弟俩吩咐道:“赶紧跟你姨妈把桌子收拾收拾,遐乔泡壶茶来!”
“唉!!”遐乔应声答道,十几岁的脸庞洋溢着笑容,今天大概是有史以来,吃的最开心的一顿饭。
君嫚和遐延在收拾着桌子,遐乔乐呵呵的去泡茶,不一会儿就提着一壶刚沏好的茶前来,下意识说道:
“白沙先生,孟邹叔叔,父亲,用茶!”
遐乔的这一声“父亲”惹得遐延递过去一个白眼,打趣说道:
“有的吃,这么快就忘了!”
“哥,我没有!”遐乔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说完赶紧捂住嘴。
这一憨憨的举动惹得众人发笑,也让仲浦先生的眼睛不由得眨了眨,嘴角微微抽动,却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待收拾完,遐延携遐乔弯腰行礼道:
“孟邹叔叔,白沙先生,程仲浦先生,我们先走了!”
“仲浦,别生气,孩子嘛,就这样!!”孟邹待兄弟俩走后,笑着安慰道。
然而,仲浦先生哪会为这点事生气,只是心里没来由的有些担心,因为遐延和遐乔离吴稚辉走的太近了。
吴程俩家是世交,因此仲浦先生对吴稚辉的为人很是清楚,此人绝非是什么善人,只是善于伪装。
此番让兄弟俩一起去首都,一是想尽一尽父亲之责任,另一方面则是想切断兄弟俩与之联系。
“我是担心这俩孩子,与吴稚辉走的太近,这人我太了解了,反复无常之小人!”仲浦先生深吸一口气,满满的都是担忧。
“吴稚辉此人风评还行啊?”孟邹却是疑问道。
因为在世人的印象里,吴稚辉的形象一直以敢说话,真性情着称,乃是公认的谁都敢骂,在骂人这一块,更是与太炎先生能相提并论。
而且其还是着名的1911大事件的元老,一直以来致力于宣扬教育和科学,与孑民先生等创建了法华教育会,资助华夏学生前去珐国求学。
“知其面,不知其心而已!”仲浦先生吹着热茶上的热气,眼神犀利,侃侃而谈说道:
“从一件事就能看出其人品如何,他与汤皖之,钱玄的老师——太炎先生的恩怨。”
这就是着名的《苏报》案,1902年,意气风发的孑民先生在沪市创办爱国学社,准备组织人手写文章,鼓吹反清廷言论。
从曰本流亡而回来的太炎先生,吴稚辉相继来投,还有两个名士则是章士钊先生与邹容先生,五个人齐聚一起,准备搞个大事情。
其中有几篇文章在当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一篇是邹容先生的《革命军》,令两篇则是太炎先生的《序革命军》与《驳康师革命书》。
这些言论在当时的清廷看来,简直无法忍受,大逆不道,于是下令两江总督督办,办案人员为俞明正,为后补道员,即刻缉拿这几个人。
孑民先生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这个小道消息,事先通知了小伙伴们,准备开溜,先避开这个风头再说,等这阵风头过去了,回来接着干大事。
哪知太炎先生就是不走,硬气的很,当即说道:“劳资之前被抓了七次,这回不过第八次而已,你们走吧,劳资不走了,干大事的,哪能不流血,前有复生先生,后有我章炳麟,以启世人。”
见劝不动,孑民先生和章士钊先生只好先溜走了,准备蛰伏起来,以后接着干大事。
吴稚辉在太炎先生被抓的前一晚来爱国学社收拾东西,刚好吵醒了睡觉的太炎先生,吴稚辉就问道:“你真不走?”
太炎先生翻个身,摇摇手,不屑道:“小事而已,你走吧!”
第二天一大早,太炎先生去街上买了早餐,把大门打开,从容的在爱国学社里吃早餐,见到俞明正带人来抓,于是擦擦嘴,蔑视道:
“早就等着了,来抓吧!”
其实与太炎先生说好一起慷慨就义的还有邹容先生,然而此时的邹容先生年岁尚小,事了临头,思绪混乱之下从后门溜走了。
被请去喝茶的太炎先生,后来写了一封信给邹容,意思是,说好的一起进去喝茶享受,结果半道你先溜了,独留我一个人喝茶享受,岂不是置我于不仁不义之地。
然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解邹容不要害怕,来与我一起喝茶享受,这便是有名的“驰书劝之”。
要说邹容先生也是头铁,年轻气盛,收到信件的第二天,就自行投案,进去与太炎先生一起喝茶享受。
本来,这件事也没什么,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是就义警示世人,还是选择暂时蛰伏,以后接着干,都无可厚非。
坏就坏在,俞明正来抓人之前,曾私下里与吴稚辉会过面,为什么要会面呢?乃是因为俞明正是吴稚辉至交好友俞大纯的父亲。
俞明正郑重告诫威胁吴稚辉,意思是你们的事情犯了,上面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即刻请你们这几个人进去喝茶享受,去下面的河边旅游。
说着还掏出了一份喝茶名单,上面清楚的列举了孑民先生,章士钊先生,太炎先生,邹容先生和吴稚辉。
然后又说道:现在念在你跟我儿子有交情的份上,如实供出你们干大事的过程,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你走。
意识到事情严重的吴稚辉,当场就反水,指着太炎先生和邹容先生的名字就说道:
“文章都是他们俩写的,是主犯,跟我们其他人没关系!”
要说这件事到了太炎先生和邹容先生被请进去喝茶享受,也就算到此告一段落了。
哪知吴稚辉在后面探监的时候,当着太炎先生和邹容先生的面,把这件事清清楚楚的说了出来。
意思是,实在对不起,事情搞得太大了,只能把你们俩个推出去顶锅,不然我们其他人也要陪你们喝茶享受。
太炎先生因此在里面喝茶享受了快3年,邹容先生运气不好,生病,下去旅游了。
人一出来后,脾气火爆的太炎先生就立刻写文章,喷吴稚辉,把事情的全部过程写出来,发表早报纸上。
而此时的吴稚辉还在珐国,看到文章后气炸了,心想你章炳麟怎么回事,当时情况紧急,只能断尾求生,何况还当面向你解释了。
于是,吴稚辉也开始写文章,反驳太炎先生,俩人在报纸上互喷,新账旧账,陈芝麻烂谷子,孰是孰非也不知,最后开始人身攻击,问候亲人祖宗。
此事,在当时引起了舆论的一片哗然,然而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再加上唯一的目击证人邹容先生下去旅游了,也就不了了之。
这件事情的内幕,仲浦先生是知道实情的,乃是通过孑民先生知晓的,因此对吴稚辉此人印象很差,对遐延和遐乔很是担心。
白沙先生和孟邹听完后,都陷入了沉思中,起先不知道内情的他们觉得吴稚辉此人风评还行,没想到光鲜亮丽之下,竟然是这样的人,一时担心起来。
“仲浦,要不让俩孩子随你去首都吧,也放心点!”孟邹建议道。
“遐延还好一点,特别是遐乔,才十五岁,我还听闻吴稚辉在搞无正府主义,怕是要影响这俩孩子。”白沙先生一脸担忧的说道。
“无正府主义,我倒是特意了解过,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而已。”仲浦先生不屑道。
“那这俩孩子怎么办?”孟邹又问道。
“遐延说要通过法华教育会去珐国留学,法华教育会的会长是孑民先生,我去了首都,和孑民先生沟通一下,请他想想办法。”仲浦先生深思道。
“不过,我去了首都,你得替我看着点俩孩子!”仲浦先生对着孟邹郑重拜托道。
“哪里的话!”孟邹笑道,而后双手抱拳作辑道:“责无旁贷!”
遐延和遐乔的事情聊完,接下来就轮到了白沙先生的事情,这也是让仲浦先生比较头疼,因为白沙先生不愿随《新年轻》一道去首都,准备回湘省老家。
“白沙,你再好好想想,首都人才多,《星火》也在,凭你的实力,完全可以去北大教书,我们一起做大做强,再创辉煌,你回湘省完全是屈才了!”仲浦先生眼光炙热,盯着白沙先生真挚的说道,还想再努力一把。
白沙先生抹过头去,不敢直视仲浦先生,想到即将要别离,一股没来由的悲伤情绪油然而生,眼眶瞬间就变红了。
“易!白!沙!”孟邹一字一句,重重的吼道,心里很是不满,被蒙在鼓里,直到现在才知晓白沙先生准备回湘省,立马言辞激烈的质问道:
“你到底怎么回事?咱们三个可是一路走过来的,当初办《新年轻》的时候,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你现在说走就走,不管了?”
这股悲伤的情绪来的猛烈至极,不消一会儿就占据了白沙先生的心尖,待白沙先生转脸,面对孟邹和仲浦先生之时,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孟邹,我没有不管,我回了湘省,一样可以把稿子寄给仲浦!”白沙先生摘下眼镜,极力隐藏着内心的悲凉,缓缓说道。
孟邹火冒三丈,想起一路走来的种种苦难,以及白沙先生的退缩,再加上晚上喝了些酒,顿时失去了理智,拍着桌子,质问道:
“当初你和仲浦从曰本回来,办《新年轻》前夕,咱们三个一起喝酒的时候,你还记得你说了什么吗?”
“孟邹,我......”白沙先生当然记得,而且记得一清二楚,只是面对孟邹的质问,失去了回答的勇气。
“你不说,我替你说,你易白沙当时拍着胸膛说,要为国家而活,要为民族而立,要为人民而奋斗,你现在回湘省算怎么回事?”孟邹情绪激动,用不可理喻的目光盯着白沙先生。
“孟邹,你坐下,有什么话,好好说,别激动!”仲浦先生拉着孟邹的胳膊,劝解道。
哪知孟邹一把甩开了仲浦先生的手,长久以来都是当老好人的孟邹,这一刻彻底爆发了,瞪着俩人,委屈抱怨道:
“当时你们俩来找我,说要办杂志,要为这个国家带来一些改变,我孟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我自知学识不如你们俩,所以什么脏活累活跑腿活,我都抢着干。”
“出去和人谈投资,我吐了多少回,省吃俭用,耗完了积蓄,从来没有在你们俩面前抱怨过,因为我知道,我在为了我的国家努力。”
说到这,孟邹一改委屈,眼光变得炙热,重重的拍着胸口,嘶吼道:
“我孟邹虽是一个被你们看不起的商人,可我也知道爱国,有国才有家这个道理我懂,我也在努力。”
随即手指向白沙先生,愤怒道:
“现在好不容易,《新年轻》去了首都,有那么一丝希望了,可你易白沙告诉我,你要半路逃跑!逃跑啊!我绝不原谅你!绝不!”
孟邹的一席话,也彻底让白沙先生长久以来的“伪装”被打破,歇斯底里的反驳道:
“我易白沙绝不是逃跑!永远不会逃跑!我之信念从未更改,为了这个国家,我可以付出我的一切!”
“那你回湘省干嘛?”孟邹丝毫不让,瞪着,又质问道。
白沙先生的眼泪蓦的往下流,内心的悲观情绪又猛烈席卷而来,无力的哭喊道:
“孟邹,仲浦,这个国家烂透了,没救了,我看不到希望,一丝希望都没有,那些坐在位子上的人没有一个是真正为了这个国家而奋斗。”
“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的私利,为了自己的口袋,他们心里没有国家,没有人民!”
........
白沙先生的悲观情绪却是没有感染仲浦先生,反而激起了其内心的斗志,上去就双手抓着白沙先生的肩膀,吼道:
“所以我们才要创建《新年轻》!我们已经走出了第一步,首都有许多和我们志同道合的朋友!”
“汤皖之!钱玄!鲁豫才!李汏兆!沈秋明!”
“我们要把这个沉睡的国家叫醒,易白沙,我们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啊!你要加入进来!!”
这一个个名字,从白沙先生面前飘过,片刻后,还是无力的摇了摇头,不由得踉跄大笑,悲伤道:
“仲浦,没用的,百无一用是书生,就算去了首都,还是写一些‘软弱无力’文章罢,那与我在湘省写又有什么不同呢?”
半息后,眼光随即变得憎恶,脸上变得狰狞,咬牙切齿道:
“我要是去了首都,一定会杀了那些人的,不杀不足以泄愤,可我又杀不死他们,倒不如回湘省,眼不见为净!”
.......
仲浦先生叹着气坐下,孟邹也是无力的坐下,皆是气馁,给白沙先生倒上一杯茶水,三人饮着茶水,一时默默无语,寂静无声。
许久之后,待气氛稍微平和一些之后,仲浦先生问道:
“什么时候回湘省,回去准备做什么?”
“最近几天吧,在年前回去,好好过一个年。”白沙先生说道,想起许多年未回家,目光徜徉,然后又痛心疾首道:
“我要写一本《帝王春秋》,把历朝历代以来,那些个无能昏君干的一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全部写出来,我要让他们遗臭万年!”
“哈哈哈哈.......”仲浦先生大笑,不禁锤向了桌面,说道:
“这个我支持,生前享受了那么久,也该还回来了!”
“我也支持,书写好了,我亲自给你出版!”孟邹当即答道。
这一刻,三人的目光又汇聚于此,亦如几年前,办《新年轻》前夕,三人一起喝酒时的样子。
首都的寒风终究吹不到远方,亦不能让每个人都能为之一颤,白沙先生站在弄堂口,回首看向身后不远处,送行的仲浦先生和孟邹。
“回去吧,我自己能走!”白沙先生努力的挤出一丝笑容,摆摆手道。
“我们看着你走!”仲浦先生微笑道。
白沙先生笑着转过身,走了几步后,驻立在原地,又回首看向身后,大声问道:
“仲浦,还记得邹永成吗?”
“记得,当时我还说他跳黄浦江未遂,是个糊涂人!”仲浦先生应声答道。
“那你可知当时,我为何对你怒目而视?”白沙先生问道。
“我当时问你了,你没说,为什么呀?”仲浦先生不解道。
白沙先生柔情的看向两人,而后又异常坚决的说道:
“非以生死论英雄,若是哪一天,我也如屈子一般投江自尽,你届时也来嘲笑我吗?”
仲浦先生愣住了,嘴巴颤抖着,久久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的,看着白沙先生消失在了弄堂拐角处,走在回湘省的路上。
脑海里则是想起了邹永成先生的事迹,因袁大头窃取临时大总统,深感民主共和将成泡影。
于是,邹永成先生留下绝笔诗:“轰轰革命十余年,驱逐胡虏着祖鞭,不料猿猴筋斗出,共和成梦我归天。”
遂奋力一跃,跳入黄浦江,所幸被渔民救起,只是在邹永成先生被救起的同时,一道不明显的白色灵魂也慢慢沉入了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