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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书吧 > 武侠修真 > 地煞七十二变 > 第五十五章 祭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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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

李长安怀里揣着刚蒸好的炊饼,挑着昨个儿熬好的饮子出了门,其余人鬼包括孩子们也都挑着担子、背着竹篓跟在后头。

彼时天光未醒,晨雾尚浓。

周遭灰茫茫一片,但道路上已有人声嘈切,隐约见到一张张面孔在雾里冒头,默默汇聚成人潮,一路向东。

抵达钱唐南面的清波门时。

六十四寺观的晨钟已敲开了城门。

漫漫人潮于是涌进,穿过城门洞,汇入街巷,束成“湍流”。

李长安一帮人鬼也就改换了队形,大人(鬼)在外,小孩儿在内,被人潮推挤入城。

此时天光亮了一些,但雾气并未显得稀薄,概因其被晨曦注入金红,泛着颗粒般的质感。雾沉积在街巷间,给人如水如游奇妙错觉。。

但到底“雾汛”低了一些,露出街坊高高低低的飞檐。

今天坊市醒得格外的早,形形色色的人源源不断自街头巷尾汇入人潮,摩肩擦踵,挥汗如雨。

人在其中,根本无法自如行走,只得被人潮裹挟着、退挤着、闹腾着往东进入金红色的雾河更深处。

人潮穿过长街,跨过石桥,走过坊市,又穿过一道城门洞。

雾气愈浓,接天蔽日,四下一片金红。

又继续往东一里。

渐渐听得隆隆声,似战鼓擂动,千军万马一并发作。

人潮这才止住,各自散开。

李长安一帮子也就脱身,寻了个空地,点算人数不少,大人们整理起桶里的饮子和背篓里的碗、勺、折凳等杂物,孩子们叽叽喳喳嬉闹着蠢蠢欲动。

身后,晨钟敲响了最后一轮。

身前,但见一轮红日浴“海”而出。

将上方的云与下方的雾都煮得鼎沸,灿漫光芒劈开混沌,眼前的雾海肉眼可见地消融。

显现出那战鼓来处。

粼粼的碧绿织起白线飞梭。

碧绿的是翻涌的海,白色的是渐渐推高的潮水。

而在近处,在岸上,在潮头被拍成无数泡沫的海塘之上,已经挤满了早早赶来占据好位置的游人与商贩,或争执,或扭打,或谈笑,或交头接耳,或讨价还价……男人女人,老人孩童,番客胡商,熙熙攘攘,热热闹闹。

再高一层的石塘上,则架起了许多看台、彩楼,或用高高帷幕围起方一方空地,衣饰奢华的男女出入期间。

这些帷幕、楼台沿着石塘罗列而去十余里,就像一栋栋紧密排列的屋舍。

眼前的一切,恍惚观之。

仿佛那朝阳在霎时之间于雾海中浇灌出了一座繁华的滨海小城。

今天是八月十五,是钱唐观潮的盛时,亦是钱唐人祭潮的佳节。

…………

石塘上人声鼎沸,越来越热闹。

但祭典不开,江潮也声势也不高,仿佛都在等待一个契机。

这契机便在东北的海岸处。

那里有一座连绵矮山。

日头已高,晨曦已收。

可那片矮山上竟还缭绕着一片薄薄的云霞。

实则不唯今日,每个早晨或黄昏于城头眺望,都能瞧见这片山上的霞光长久于它处,很是奇妙。

所以钱唐人说此山“朝布金霞,暮收红云”,乃是云霞栖息之处,唤作“栖霞山”。

十三家的在世仙佛们认为城中俗世嘈杂污浊,有碍修行,又不忍抛下钱唐众生不顾,称这片山所以奇妙,是因它是天下有数的洞天福地之一,便择近辟此山为别苑,兴建道场于山上清修。

李长安极目张望,确见渐渐稀薄的霞光中有亭台楼阁隐现于花木山石之间。

只不过……

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中有这么一号“栖霞山”?

“假的呗。”黄尾嘿嘿,“早八百年,这一带还在海里泡着哩,哪来甚洞天福地?”

“《钱唐珈蓝录》所载,钱唐出海门数里是先人熬波煮海的地方,名字也应景,就叫‘盐官’。后来被十三家看上,修起了宫观,不许盐民在附近继续采薪晒盐,盐场由是南迁去了余姚,市面上的盐价也因此贵了两三成。”

他近来脾气见涨,都敢“妄议”寺观了。

可转头……

远远有鼓乐声传来。

堤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忽而骚动,如鸟兽散开。

“快!快!快!”

黄尾也赶紧收起指点江山的嘴脸,似火烧了勾腚,招呼着大伙儿离开堤道。

李长安不明所以,但也跟了上去。

不多时。

堤道一空,人们都避到了旁边的斜坡上。

斜坡狭窄又拥挤得难以立足,但人群中少有抱怨,人人都踮脚翘首望着声音来处——栖霞山下,鼓乐渐渐清晰,宫商羽徽清雅幽远,绝不类凡俗靡靡之音。

霞光沉降,云气弥弥。

一支队伍徐徐而来。

其中男女都作道人打扮,坤道者芙蓉粉面,娥眉淡如远山;乾道者头戴金冠,执玉笏,姿容肃整。

幡旗招展,云霞相随。

远远望见,好似吴道子《神仙图》上的仙人们走出了画卷。

有人呼喊:

“法驾出行啦!”

…………

岸上哄闹霎时平静。

人群顾不得拥挤,都似江上的推潮,随着那呼喊到处批次伏拜在地。

当然。

还有许多外地而来观潮的游人,虽被人群裹挟上斜坡,但仍莫名其妙,呆呆直挺挺立着。

可当那道人的队伍越发临近。

这才看到,缭绕在队伍上空的云霞里,有数不尽的神灵虚影若隐若现。

神灵显圣,游人们哪里还明白,赶紧纷纷叩拜。

一时间。

石塘堤道上下,尽是拜伏的脊背,至于某些混迹人群的死人们更是恨不得将自个儿埋进土里。

李长安本在边上偷偷张望,被一金甲神将发现,当即睥睨过来。

道士识趣低头,不惹麻烦。

鼓乐与霞光笼罩的队伍远去,这边人与鬼才慢慢起身。

众人还在为那万神景从的场景兴奋不已。

李长安若有所思。

黄尾见了挤眉弄眼道:“大丈夫当如是?”

李长安笑着摇头:“小道人不爱当大丈夫。”

话语间。

那队伍已抵达祭潮之所。

祭坛并不设在堤道,而是在一块屹立江口岸边的巨石上。

相传,这块巨石原本立在江心,风急浪高之际,往往有船只撞上此石,船毁人亡,所以被称作“罗刹石”,意指险如恶鬼。

后来被许真人遣力士拔起,置于海边,大江也就成了通途。

而千年前,真人也是在此石之上开坛做法,投下法印,镇压妖龙。

闲话不提。

千年之前的罗刹石边,而今的镇龙台前,道人已经摆开架势,幡旗招展,鼓乐齐张。

上空的霞光氤氲翻腾一阵,忽而聚拢,投入镇龙台。

台下怒潮翻涌。

台上霞光变化,俄尔,幻化作一名道人。

紫羽衣,莲花冠,袍袖当风,飘飘欲飞。

只远远望见背影,便教人认定这是一位有道全真,一位在世神仙。

可当他转头,脸上却覆着一张黄金面具,妆点着珠玉。贵则贵矣,却从云间拉下凡尘。

岸上一通惊呼。

“今年竟是百宝真人亲自主持么?!”

百宝真人。

一个如雷贯耳又相当遥远的名字。

如雷贯耳是因它是十三家之一增福庙的住持。

遥远的是,作为钱唐这个影响力辐射海内外的大城市的实际掌舵者之一,跟道士这个在贫民窟厮混的外来野鬼又有什么干系呢?

总而言之。

作为野鬼的李长安在人堆里悄悄推销着自家的香饮。

作为真人的百宝在万众瞩目中焚香上表,飨祭鬼神。

他手掐法诀,口吐摄令。

但见云端垂下丝丝云气,缭绕于镇龙台上方。

伴着台下诸弟子奏起道乐。

诸护法神尽数显出形状,或作神女飞天,或作灵官怒目,凛凛神威搅动风云,千军万马按下云头。

但这威风却只是陪衬而已,在护法神们的中心缓缓降下一张宝辇。

宝辇上只有一方铜印。

那铜印形制古朴,平平无奇。

然,百宝真人却对其再三祭拜,方才小心捧起,放于石上的祭坛神祠。

当是时,江潮渐涨,风高浪急,海天织起银练,推波赶海而来,声若奔雷。大潮拍打海塘,溅起水花万丈,人在堤岸,恍惚有地动山摇之感。

可当铜印甫一触及祭坛,落在镇龙台。

在这一刹那。

风息了,浪静了。

再看江海。

已静如平湖,波澜不兴。

李长安终于动容:“那是何物?”

黄尾轻轻吁了口气:

“钱唐三件至宝之一,许天师所留——镇海印。”

…………

小小一印压平江海。

百宝真人于镇龙台上诵咏诰章。

讲述的是许真人带领六十四寺观祖师镇压妖龙的故事。

他远在江畔巨石之上,声调也不高,但声音中携着一种宏大、广博而又神圣的力量,以至其字字句句都仿佛诵咏于填塞数里长堤上的每一个看客的耳中。

活人听着,只觉似春风化雨,不自觉教人心慕。

死人听着,却字字如雷鸣,声声似大鼓擂上心肝,叫鬼又怕又敬,不敢升起半丝忤逆之心。

可谓福泽千家,威服万鬼。

李长安腹诽。

果然是财神爷的庙,香火神力不要钱的使。

接下来,按部就班。

祭祀完成,随行诸道人也收起各种法器,镇海印照例要留在台上,真人则腾空而起,飞入岸边一栋观潮楼上。

他自入主座,旁边几张陪席上早有宾客等候,见真人驾临,纷纷上来见礼。

这些人言辞谦卑,但可想而知,都是钱唐城里有脸面的大人物。

其中有道士一熟人,华翁竟也混迹其中,老头一贯驴脾气,增福庙主持当面,也不咸不淡以平辈行礼。

百宝竟也毫不在意,叙话入座后,从袖中取出一个铜磬,托在手中,再拔下冠上玉簪。

锵~

台上一声清冽长鸣。

江口烟波骤生。

霎时。

水面由极静变为极动。

潮头横海拦江突兀拔起,声势骤转雄浑。

江海又复鼎沸。

也在这时。

江上响起数声炮响,码头方向杀出十数条船来。

它们逆潮而进,好似游鱼在波涛中追逐为戏,看得岸上人目不暇接。

不久。

又突兀散开,于江潮鼎沸处列成横阵,压着波涛起伏巍然不动。

紧接着。

每条船上各自跳下几个汉子。

他们水性极佳,登波踏浪如履平地,好似这风波汹涌的钱唐江口只是个小水塘。

这是钱唐每年的保留节目——戏潮,这些汉子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弄潮儿,不仅水性极佳,胆量也是极大。

当然,他们弄潮不单为了夸勇逞能,或是娱神悦民,他们背后都有各自的船帮商社,弄潮也有广告之意。

所以光是凫水是不能尽兴的,有的抄起唢呐在水上吹奏,有的两两成对在波涛间作角抵,有的挥舞长旗……花样百般,各逞其能。

“看!”

泥鳅惊呼。

“水生哥!”

李长安仔细一看,弄潮儿中挑着一杆红旗的正是何水生。

他也同其他弄潮儿一般,在潮水中耍弄着各种姿势。但只有他和少数一两个,踏波间能让手中长旗的旗尾不湿。

每年的弄潮儿中杰出者都风头一时,多有富商招为女婿。

何水生技艺好,人材也颇佳,岸上已有女郎红着脸悄悄打听姓名。

何五妹纠结得很。

一面忧心风浪险恶,一面欣喜自家孩子有了出息,一面又苦恼何水生已有心上人,不好再寻好人家。

没纠结太久,人群忽爆发一阵惊呼。

她连忙转头看去。

海天处。

大潮突增凶猛,一波后潮叠上前潮,顿让潮头高高耸立如山。

正如诗家所言:玉城雪岭际天而来!

弄潮的健儿们顿时被大潮一口吞没。

岸上一时屏息,但好在,健儿们很快一一浮出水来。

只是吹打的丢了乐器,没精打采。

掌旗的折了旗杆,旗布湿哒哒一团,举不起来。

岸边哄笑之余,又细细数,少了两个。

笑声渐息间。

一杆红旗忽然刺开碧涛,何水生破海而出,一手掌旗,一手还拎着另一个健儿。

那人水性稍差,被潮头拍得晕头转向,何水生非但救了他一命,还保住了手中旗杆不折。

岸上自然倍增欢呼与赞叹。

一番折转,便是李长安也看入了神,他正提着茶壶给客人添香饮,水满溢出打湿客人衣袖,才迟迟惊觉。

好在那客人只顾着加入欢呼,并不计较。

但不是每一个人都如此有眼色。

何五妹那边,有个山羊胡的客人却摇头啧啧。

“可惜,可惜。今年海龙王竟不招婿么?”

“龙王招婿”是婉称,实际上是说弄潮儿淹死于波涛。山羊胡的感叹并不稀奇,毕竟每年被潮水卷走些许人,也是钱唐观潮的一部分。

奈何他口中招婿的对象是何水生,一向温婉对人的何五妹发了脾气,把碗收了,不卖于他。

山羊胡眉毛一竖,没及开口,旁的乡下汉们都把眼睛努过来,他便一下失了气焰,嘀咕着走开了。

……

何水生出了大风头,但江潮渐高,没有了再逞能的余地,他也随后上了船去。

可弄潮之戏并非结束。

不能凫水,尚可操船。

大潮一波高过一波,江面已如峰峦连绵起伏,海船在其中,一时登上山巅,转头又坠入渊底。

虽不如凫水花哨,但惊险尤胜。

稍有不慎,便会被大潮碾成齑粉。

但各家船帮的海船竟不退却,反而于这万顷碧涛中竞相争流。谁家能坚持更久,谁家的操船技术便越高明,便越能在往后的海贸中吃下更多的份额。

可惜何水生虽在凫水中夺了魁首,所在船帮襙船的手艺却稍差一筹,不久便支撑不住,狼狈退场。

江面上只剩几家大海商继续耀武扬威。

渐渐的。

江潮愈加汹涌,潮头一道叠着一道轰隆而来,仿佛海龙王发了癫狂,把那海上的仙山一座又一座拔起,一股脑全驱赶着撞上那岸上扞海石塘。

翠玉冰裂,烂银乱飞。

堤道上已然立不住人,人群纷纷往高处退去,到这时候,第二层堤道上,那些富贵人家立起的高台、张起的帷幕反倒成了观赏钱唐怒潮的绝佳位置。

江面上也争出了结果,一家跑南洋的船帮笑到了最后。

那条海船放了几炮宣告胜利,而后驾船冲上潮头,仿佛驾着高高的江潮得意凯旋。

岸上看客们纷纷欢呼赞叹之际,有人眼尖。

看!

还有一条船!

人人翘首张目。

但见大潮深处,竟还真有一条船伏波而来。

岸上人群虽有惊呼,却并不惊诧。

钱唐这地方机会遍地,富得快,穷得也快,总少不了拿命搏个出头的猛士,这艘船大抵如是。

但那船驶得近些,懂行的看出不对。

通常用于弄潮的船都是特制的船型,不能太大,太大在诡谲的风波中操作不易;也不能太小,太小压不住潮水容易被掀翻,宜用中而坚的船只,形制也更接近战船。

但这一艘船却是常见的大福船,方头大肚,是商人跑海的首选,但失于笨拙,难用于弄潮。用这种福船于这大潮滔天时闯入钱塘湾,不是搏命,而是送命,几乎可以预见一场惨烈的船难将在眼前。

于是岸边看客欢呼愈隆。

那大福船也好似得了激励,登波蹈海投岸而来。

潮头推着大船如飞。

一眨眼。

离岸不过百丈。

岸上欢呼小了许多,概因有人瞧见,那艘船从帆到船体好像多有破损,仿佛才经历过一场灾劫。

更近五十仗。

欢呼没了大半,看客们都清清楚楚瞧见,福船甲板上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无。莫不是鬼船?!

福船闯入百步之内。

早已无人欢呼,只有一片惊恐——船上无人,也就意味着——大船直直冲石塘而来,抵近时,忽又被大潮高高抛起,携着被戏耍的千钧之怒,重重砸下。

撞击声。

破裂声。

一时震耳。

待看客们重新聚拢而来,人人惊惶未定、结舌难言,唯有江潮愈加高亢的“狂笑”里,夹杂着周遭被波及的倒霉蛋们的惨嚎与呻吟。

而福船砸下的地方,原本是一富贵人家搭建的观潮木楼台,当时哪及躲闪,一大家子都被压成了肉泥混在了木屑之中。

福船匍匐在断木与骨肉混杂的废墟上,船体松垮似要散架,到处有火熏与血污。

船腹破开一个可容人出入的缺口,黑洞洞的,引人窥探。

围过来的看客愈来愈多,但谁也不敢真就上前,直到一个平日素称胆大的泼皮出来挑头。

“呔!多半是遭了海盗。人死光了,船却走脱,顺潮漂至,船中指不定还有财宝,正该爷爷发财!”

他非但大咧咧上前,更直接闯进船舱一探究竟。

很快……

一声尖利的惊呼,教本已意动的人围退开了几步。

之后便是难捱的等候。

终于。

那泼皮四肢并用从破口爬出,同伴们赶忙上前,将他扶起,带离福船,追问船中有何物。

可泼皮神情恍惚,话到嘴边怎么也哆嗦不出来,惹急了旁边一个莽汉,上去揪住衣襟,啪怕两耳光。

总算教泼皮两眼聚了神。

“你特娘到底看见了啥?”

他说:

“死人。”

“全是死人。”